第二日, 辞别乡绅一家,继续上路北行。老乡绅家里几十个僮仆, 已经通通换了素色。
连日来, 在村庄巷陌里走着, 一路上也都沉默萧索。没人敲锣打鼓娶媳妇,也没人开台唱戏。做寿的老翁一脸愁容, 慢悠悠的指挥家丁,把那预备好的酒宴席位, 一点点的裁撤下去。
清明时节, 天上下起蒙蒙细雨。在那落地无声的雨水里, 一片细柳摇曳身姿, 蒙络摇缀, 参差披拂。
车行两日, 果如昨日那路人所说,看到晋阳郊外一大片膏腴之地,眼下都是太原卫氏的家族墓地。祠堂连着祠堂, 墓碑连着墓碑,远远望去, 一派森严气象。
王放停了马车, 赏了一回景,问身边卫兵:“你们可有看到……嗯,大宅子什么的?”
二十个天水兵左顾右盼,“回公子,只见到阴宅。”
阴宅便是墓地。王放心里正想着阿父, 听见“阴宅”俩字,吓得差点从车上掉下去,斥道:“瞎说什么呢!”
卫氏家族再大,逝去的祖先再多,也占不过活人的地界去。以一座风水绝佳的小山坡为中心,整个祖坟延伸一二里地,旁边也慢慢有了耕地农田。山后一篇小村落,茅草土坯房,矗立得稀疏错落。
稀稀拉拉几个农人在地里劳动。他们头上戴着白巾,身上穿着素服,再披蓑衣,挡住清明的细雨。
王放让卫兵原地等候,自己拉着马车,小心停在路边,挑了个面相憨厚的农人,招手叫道:“这位阿兄敢问此地是何处……”
他话音未落,那农人就囔着鼻子喊:“卫家村!”
声音厚厚的,一个字不多说,想是风寒未愈。
王放心中一喜。果然是大族,连带一个村都姓卫。
他忽然想,在阿父的东海郡望,会不会有王家村什么的?如若他不巧迷路在王家村,淳朴热情的村民们会不会对他格外爱戴,酒食相送?
可看看这个农人的脸色,说出“卫家村”三个字,却不像有多亲切。话音一落,低头荷锄,迈步就走。
王放:“诶,阿兄……”
罗敷躲在车里看,轻声猜测:“不会是跟他们卫家有仇的吧……”
大户人家作威作福,欺压乡里,也属寻常。看这卫家祖坟的风水,不知占了多少人的膏腴之地。
王放想想也是。回头一看,车里伸出来一只小细手,给他递了个斗笠。
他眉花眼笑:“我正想管你要呢。”
斗笠遮雨,手搭凉棚,不多时,看到村口一家民房,布招儿在雨帘里晃动,写着个“食”字。是个给过往客人落脚的小饭铺。
他慢悠悠的牵马拉车过去。雨水溅湿土地,溶成一朵朵泥花,粘在车轮和车厢后方。他套着靴子,小心行走,不让泥水污衣。
饭铺里稀稀拉拉几个客人。国丧期间,不光禁止聚众饮酒,大吃一顿也显得十分突兀。大多数客人都站在柜台前面,几文钱讨点茶水蜜水润喉。少数讲究的,坐在里头垫子上,面前摆上素净点心,跟同伴小声谈天。
所有人都穿着素服,衣领袖口毛躁一团,放眼望去,一群孝子贤孙,邋遢之鬼。
当然,天子之薨,是没什么人讨论的。食客们关心的重点,在于今年春雨如何,谷种如何,蚕桑如何。
王放在大堂里站了一会儿,没人注意他。
他看看菜牌儿,轻声一咳嗽,“店家,给堂里每位客人都额外来一份杏脯果酪。帐算我头上。”
这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嗖的一下,集中在他身上了。
等果酪上来,他才朝四周团团一拱手,礼貌问道:“打扰诸位乡亲。小子前来,是想打听一下太原卫氏……”
王放垂头丧气地走出饭铺。
饭铺里老的少的都有,黄发垂髫,按理说不应该全都无知。
然而说起“太原卫氏”,所有人也都是茫然摇头,说:“是个世家吧?——可不住在这儿啊。”
王放傻眼:“这里不叫卫家村?”
乡亲们交头接耳,迟疑道:“那也许是以前住过姓卫的吧……”
乡亲们淳朴是真淳朴。王放用尽浑身解数,察言观色,旁敲侧击,不觉得是他们临时联合起来耍弄自己。
他伸出手掌,握一把清明雨,一下下往外弹水珠。
他突然想,会不会当年的东海先生也是如此,百里奔波,带着卫氏女郎回到“娘家”,却发现物是人非,当地百姓一问三不知,而那几十几百个姓卫的,全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想想有些脊背发凉。
罗敷轻声叫他:“十九郎!龚节来报,说山坡后头看见一片大宅院。”
他赶紧整整衣冠,趋到门口,再去牵马。
还不忘跟罗敷抱歉一句:“难为你,跟着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
她在车里扬起一根络子,笑道:“我又不累。”
山坡后面果然有一片大宅,但见屋顶破漏,墙壁坍塌,说是个围墙,其实四面漏风,也起不到围墙的作用。
原本一个大门,两个侧门,朱漆全都剥落,门口的狮子也不知哪儿去了,空留底座;外墙上犬牙交错的,让人开了一扇扇小门。几条狗在小门内外钻来钻去。
一道水流从墙底小洞里潺潺流出,汇入长满青苔的人工水渠里。
寒食已过,院子里几道炊烟,还能听见鸡鸣声、汲水声、妇人闲聊声。
一个矮小妇人从小门里出来,手里提着一篮子脏衣服,沿着那水渠,径直走了,像是要去浣衣。
王放连忙迎上去:“阿婶……”
妇人怕生,又听他口音生疏,看了一眼,没理他,扭着腰肢走了。
他低头一看,那原本是流觞曲水的水渠上,让乡民胡乱搭了一块青石,作为横跨的桥梁。仔细辨认,那青石上刻着模糊字迹,似是一块碑。
他心知肚明。这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废弃宅邸,让不相干的乡民占据了,眼下已成大杂院。
而这宅邸原来的主人,又去何处了呢?
农人在外面劳作,留在大院子里的多是妇人。
罗敷提着裙子下车,找一个小门进去,问了十几个老妪少妇,都没人能说清,这宅子的主人到底身在何方。
大家的口径相同:“我们搬过来的时候,这院子就这样啦。官府告示上说了,这是废宅子,可以随便住!——夫人,你可别多心,我们当家的都是本分好人呐。”
线索生生断在此处了。犹如一砖一瓦搭了一栋高楼,忽而一夜狂风起,眼睁睁看着那楼塌了。
王放满脸失落,心中转着无数鬼主意,然而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罗敷默默走在他身边,眼望四面田垄交错,乌鹊绕枝而飞,心中空空荡荡。
忽然,身后有人喊一声:“喂!”
两人都吓一跳。那声音清脆敞亮,雌雄莫辨,像是海边结晶的净盐。
双双回头。这才发现,一片柔软青草地上,几块平滑青石板,上面坐着个少年农夫,也就十四五岁年纪,一脸稚气,梳着总角,发间系个白巾,怯生生的朝他们招手。
一株参天大树遮住了青石板,倒是个避雨休憩的好去处。
王放问:“有事?”
“当然!”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来,有些迟疑,“阿兄阿姊,你们过来。”
王放撇撇嘴,心中不满。这是哪儿来的乡野村夫,上来就阿兄阿姊的攀亲戚。
阿兄也就罢了,他平日难得听见有人这么叫他。
可阿姊是随便叫得的?
他踏着青草,大步过去,胡乱一拱手,“小郎君有事赐教?在下姓王,邯郸人士。这位是秦夫人。”
“夫人”两个字咬得格外重。意思很明显:叫我阿兄,我不计较,阿姊也是你叫得的?
那少年农夫赧然一笑,露出一线白牙。
改口:“王阿兄,秦——夫人,你们在找太原卫氏?”
寻常人看到罗敷和王放并行,叫她一声夫人,必配一声“公子”、“郎君”,才算合适,这是与人交往间的常识;可这小农夫一改口,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阿姊”换成了“夫人”,“阿兄”却还是“阿兄”,两相并列,语气就十分别扭了。
但他却说得坦然,不知是无知还是故意。
王放心头冒火,面上不显,反而拱出一个慈祥的笑,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嘿,你这小毛头,也知道太原卫氏啊?”
罗敷觉得他的态度未免太冲,轻轻一拉袖子,“十九郎,别这么叫人家小孩子。”
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少年,最忌讳被人叫做小孩子。但“小毛头”一点没生气,反而微微脸红。
“卫氏是世家大族,晋地何人不知。”
王放几次找茬,几次被他逆来顺受,终于觉得自己未免以大欺小。
细一看,他相貌倒也不粗鄙,甚至颇有些俊美的潜质。肤色白皙不说,身材跟别的农夫相比,也显得颇为瘦弱。倘若脱去这一身粗布短打,换上长袍葛巾,再拿一卷书,也能勉强冒充个文绉绉的小儒生。
他一双细长的眼,眼尾像是能挑进太阳穴似的。瞳仁黑而平静,有一种穿透世情的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