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毕竟年少,眉眼还未长开,配上这番气质,便显出少年老成来。
王放心中思忖,这小毛头不好好种地,反而来戏弄外地人。
别的农人都在田里干活,这小农夫却舒舒服服的在此处躲雨。锄头歪在一边,手里拿着一册旧书,想是荒下农事,在此偷懒读书呢。
刚想机智地回个“不关你事”的意思,罗敷又拉他。
她心里笑话十九郎。不就是嫌人家年幼无知吗,也不想想,你能比他大几岁?
她礼貌朝那少年施了一礼,笑道:“我们确实在寻太原卫氏,奈何乡间并无认识他们的。小郎君若知晓一二,还请不吝赐教。”
小毛头再老成,也不过是个总角少年。被罗敷温柔大方的这么一招呼,脸色微红。不敢看她,看着远处雨雾中的山峦。
他扭捏犹豫一刻,终于开口。
“问那些乡亲村民,是问不出来的。你们莫要白费功夫了。”
“为何?”两人齐声。
少年农夫紧紧攥着手中锄头,眼尾长光一挑,却看向三丈以外。
“那是你们的卫兵么?叫他们走远些,别跟审犯人似的。”
龚节带着那二十个忠心耿耿的护卫,笔杆条直的立在不远处,跟周围三五农人一比,便是鹤立鸡群。
小农夫眼睛也尖,一眼看出,这些护卫是罗敷他们带来的。
罗敷赶紧转身,命令他们走远些,半里之外待命。
王放没说什么。出门在外,事事小心,从没让卫队离开自己视线过。但眼前一个瘦瘦弱弱小毛头,有什么可忌惮的。
“喏,现在行了吧?——小兄弟,你贵姓,叫什么?”
态度比方才好多了。他也看出来,小农夫谈吐不俗,居然还读书。这年头世道乱,沽名钓誉的隐士多,他说不定是哪个隐居高人手下的小僮。
小农夫一笑,清朗朗的声音说道:“阿兄何必这么客气。我姓毛名头,字村夫。”
王放:“……”
罗敷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少年看似软弱,却不可欺。这是明晃晃报复王放刚才管他叫“小毛头”。
她拍拍王放胳膊,让他别出声。跟任性小阿弟打交道,她最拿手了。
“小君子既不愿通名,我们也不强求,但你既然出言相助,想必是明大义之人。我们找寻卫氏,实是因为家中亲人失踪,遍寻线索,才得知也许和卫氏有些关系。若能得小君子数言,使我家人得以团聚,免得煎熬担忧之苦,妾不胜感激,先谢过了。”
说着轻轻躬身,一个平辈间的谢礼。
小毛头慌忙放下手中书,站起来还礼。
“阿姊……夫人莫要多礼,我不敢当。”
王放坐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禁极有挫败之感。曾经他以为,自己聪颖过人,精通事故,坑蒙拐骗,如鱼得水,独身一人闯荡邯郸,上至七旬老妪,下至稚龄孩童,谁不被他忽悠得团团转。
可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人,他才发现,有时候三寸不烂之舌,还真比不上美女的一张脸蛋。
这次是第二次受挫了。第一次,是面对张良白起。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想。唉,男人哪。
不过他也不至于吃小毛头的醋。迅速调整心态,笑嘻嘻的,做出一副好人模样。
接着罗敷的话,说道:“小君子,你也不必担忧什么。不瞒你说,我要寻的,是家父。他为人最是洒脱,不太可能跟谁结仇。所以你尽可放心大胆的说。若是……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要是王某能办到的,我会尽我所能。”
这一大段话,浓缩成四个字,便是“必有重谢”。
小毛头立刻听懂,苍白的脸上略显喜色。
“当真?”
王放嗤之以鼻,“你看我像坑蒙拐骗的人吗?”
小农夫将他打量一番,不说话,满脸都写着一个“像”字。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王放腰间的小弹弓上。寻常孩童的弹弓都是双手持的“丫”字形。王放别出心裁,集成他多年的经验,做成个弩机型小弹弓,单手即可发射。当初计擒崔虎,这弹弓立了大功。
王放见他瞄自己的弹弓,心中得意,笑嘻嘻解下来。
“喏,送你。”
小少年喜出望外,“真的?”
王放笑道:“我这弹弓,人见人爱,就连……”
他蓦地打住。他想说,就连天子都感兴趣,命我绘图呢。
但随即想起天子已崩,他心中一阵苦涩,就没再说下去。
果然,男孩子对这些小玩意儿没有抵抗力。小农夫接过弹弓,上下把玩好一阵,高高兴兴别在自己腰间了。
王放问:“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究竟……”
对方却没接他的话茬。一双犀利的长眼,偷偷看了罗敷一眼,低下头,盘算一阵。
随后声音渐低,说道:“我的小弟,生病卧床,无钱医治。”
罗敷微怔,笑道:“原来还有难处,你早说呢。”
说着袖子里摸出一块小金饼,约莫三四钱重。还是当初从崔虎的营地里刨出来的。
“治病要紧,你先拿去。”
王放欲言又止。他觉得罗敷未免鲁莽。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万一这小子是满口大话,骗钱的呢!
但治病救人之事,岂能像市侩商人那样讨价还价,说什么“等你帮我找到阿父,我再付酬金”?那岂不是冷血到家了。
于是他便没阻拦。反正他俩钱财上还算宽裕。罗敷天性善良,他不给她泼冷水。
只是打定主意,自己在旁监督着,一旦发现她有上当受骗的苗头,立刻出手干预。
那小毛头接了金饼,悄悄一捏,见是真的,喜出望外,笑道:“谢谢夫人!”
罗敷笑道:“还有什么需要的,一股脑儿说出来。然后专心带我们寻人。”
她也看出来了,这小毛头精明得很,仗着知晓一点信息,非得捞一点好处不可。
她心里也有盘算。只要能找到东海先生,她不介意被小孩子敲一笔竹杠。
小农夫收了弹弓,收了金饼,心满意足,朝王放和罗敷各自一揖。
“夫人,阿兄,你们方才去的那破败大宅子,以前确曾是卫氏的府第。但眼下卫家已败,里面住的乡民,都是后来让官府迁徙过去的,自然不知道卫家的往事。只有我家久居在此,以前还跟卫家有一点点来往。你们问我,算是问对人了。”
罗敷默默点头,重复道:“卫家已败……那,那他家的人,都去哪儿了?”
少年农夫玩着王放的弹弓,一边笑道:“夫人别急,且听我说。当年卫家鼎盛之时,这方圆数百顷地都是他们的。他家光藏就有三层高,里面藏书万卷,不少古本孤本。我小时候,几乎日日有人去他家借书,那马车络绎不绝,经常堵塞村口的路。”
王放吃惊,手搭凉棚,再看看远处那破败大宅,不由得叹气。
似锦繁华如流水。昔日门庭若市的朱门大户,眼下成了寻常乡民的栖息之所。那藏上的砖瓦,也许都拿来砌猪圈了吧?
他忽然有点理解东海先生当年的任性出走。就算不是为了卫家女郎,就算是为了这满屋满楼的藏书,他怕是都得义无反顾的跑来瞻仰一趟。
他目光下移,忽然发现那小农夫手边的那卷旧书,似乎明白了什么。
少年农夫脸色微红,点头说:“没错。这书便是卫家藏的。他家破败之后,没人管那些书籍,我从地上捡了几卷。”
王放连呼可惜,问:“其他的书呢?”
小毛头眨眨眼,老气横秋地摸一摸下巴。
“不少简牍都被烧了毁了。剩下的,大约还都在乡亲们家里,让他们当砖当瓦,当桌当床,或是干脆当柴烧了。我去管他们要过几次,没人肯给。”
王放和罗敷同时叹口气。罗敷如今也知道书籍的可贵。再看这小毛头,农事之余,不忘读书,求知若渴,令人佩服。
“所以,后来卫家……”
小毛头忽然腼腆一笑,再次无视了这句问话。
“夫人,阿兄,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你们若能帮我弄到五百斤的卫家简牍,我便告诉你们,卫氏家人的去向。”
……
一片寂静。草丛里几只蟋蟀打架,窸窸窣窣的响。连绵阴雨似乎是停了,日光照在草叶上,油光水滑,那上面滾下一滴水。
王放轻轻咬牙。活了十几年,终于遇到比自己还不要脸的了。
“你——你说——让我们——给你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