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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烤肋条

降卒报说,卞巨重病,已近弥留。

西北城墙垮塌,胆大的百姓已经窥见了城外的朝霞。

这两个消息犹如一杯烈酒,迅速把他全身上下都燃了起来。

王放不顾发烧疼痛,跳起来喊道:“我去督战!”

头重脚轻,眼前的一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有一个信念支持着他——待得一切尘埃落定,自己想休息多久,便休息多久。可以心安理得的求阿秦照顾自己,给自己做好吃的,让她用手指插进自己发间,慢慢梳理,直到他睡着……

还能再见到阿父……在匈奴王庭的那几天里,鸡飞狗跳混乱到家,完全没时间跟阿父抵足长谈……

有人把他扶起来,喂一口水。

他睁眼,模模糊糊的见到一张沧桑清癯的脸,眉心紧锁,带着一丝愠意。

“怎么,你就是这样打仗的?不惜把自己的命赔上?”

王放觉得自己还不至于烧糊涂,可是……

“阿父?”

东海先生一身征尘,软甲反光,战袍衣摆翻涌。

他身后,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线,军旗上绣了个玄色的“汉”。

王放记起来了,那是他当初留在匈奴王庭,没来得及带回来的家伙事儿。

再看阿父那一身霸气四射的战袍,赤色黑缘,金鸾玉带,细看之下,其实微有不合身——那也是他“赐”的皇家之物,东海先生没有自己的战衣,只好临时拿来穿一穿。

他身边围着淳于通、颜美……乌压压一大圈大小将官,全是白水营的老人。大伙眼中发光,终于和“主公”重逢,泪水纵横,涕泪沾巾。

东海先生望望大伙,首先一句话:“十九生病总是不爱吃药。你们谁去给他灌一下。”

王放一骨碌跳起来,赶紧说:“我没病,小伤!”

揉揉眼睛,强打精神,彻底看清眼前的一切,简直要笑出声来。

“阿父,你身后是……”

至少五千精壮匈奴骑兵,为首带领的是个缺一颗牙的匈奴猛将,正是当初那个听从卫昭命令的大将军。

周围人七嘴八舌告诉他:“主公亲率匈奴精兵,前来增援了!陛下,咱们一鼓作气,杀进城去!”

王放茫然四顾,不太相信自己耳朵,小声问:“阿父怎么调得动匈奴士兵啊……”

东海先生不怒自威地咳嗽一声,宣布:“匈奴单于已宣布断绝和卞巨的盟约,改为支持大汉。特发兵七千,前来相助。”

他说完一句,左右看看,见没人偷听,忽然一笑,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刘可柔一回王庭,便遭埋伏,让人绑起来了,不由他不点头。”

王放哈哈大笑,牵动伤口剧痛,然而停不下来。

“那……那卫夫人……”

老王更是开心:“她装没看见。”

……

实际上,刘可柔以为自己老家被方琼抄了底儿,姊妹女儿姬妾全都被霸占,一下子方寸大乱,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一路上自责不已,后悔太过轻率,轻信于人,后悔自己让野心蒙蔽了双眼。乖乖做大汉属国多好,自己非要火中取栗,眼下可好,栗子没取到一颗,反而被烧得一无所有,将来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

一夜之间,满头乌发白了一半,剩下的枯萎泛黄,大有随时离他而去的态势。

他派人包围王庭,严阵以待,打算拼死一搏,也要让这个姓方的出点血。

谁知驰进去一看,一切如常。官吏平民们满面春风,向他躬身打招呼。

刘可柔一瞬间有点摸不着头脑,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其懵然程度,不亚于当日东海先生“父子重逢”,还发现自己多了个夫人。

此时伏兵突起。东海先生领着击刹营,轻而易举地把他放翻,捉得毫不费力。

刘可柔以为自己要被方琼五马分尸,正自哀叹,忽然得知原来事情并没那么糟——原来王庭还运转如常,原来死的只是几个叛党,原来自己那几百姬妾还在翘首盼夫归,原来那几百顶沉甸甸的绿帽,根本就是逗你玩,比长生不老药还子虚乌有。

大起大落之下,他喜笑颜开,看谁都是好人,连关押他的几个汉兵都格外可爱,连手上捆的绳子都显得粗大结实,油光锃亮,美貌非凡。

东海先生派人去跟他谈判,令他“弃暗投明”,重归大汉,以往罪责,一概不追究。

刘可柔用自己仅剩的理智,略略权衡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条款里除了要他的军队和忠诚,还另外加了两样。

第一,东海先生手抄的千卷书籍,须派人妥善保存装箱,指派专人卫队,一路护送回汉。

刘可柔对书籍没感情。他虽然肚里有些墨水,但都是当年在洛阳做质子时,为了保持一个勤勉无害的顺从形象,人云亦云地学出来的,其实对读书没太大兴趣。

他当即点头,可随后马上意识到一点……

“怎么,大阏氏瞒着我,和书吏交往,一直在暗地里抄书?亏我待她不薄!”

他重新觉得头顶有点绿油油。但手腕上的绳子还没松,不敢发太大火。

东海先生派去的谈判郎官,此时提出第二个附加条件。

“其二,大阏氏卫夫人,原籍汉地,羁留北地数年,思乡思归。单于帐内不缺夫人,若能开恩放人,大阏氏感念恩德,日后必将遥相祷祝单于健康高寿。”

卫昭对他,原本感恩之情多于爱恋。再说,这男人姬妾遍地,对她毫不专一,这种不对等的关系,难以培养出忠贞不渝的爱情。

原本甘心留下,就是为了安稳的过日子。眼下日子左右安稳不起来,朝夕相伴的东海先生改头换面,一跃而成大汉最尊贵的人之一,逐渐找回过去的卓然风姿,言谈举止愈发气度不凡。

要跟他说两句话,谈天讲经聊古籍,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避人耳目。

两相对比之下,卫昭觉得,留在匈奴侍候花心单于,实在并非上佳之选。

刘可柔象征性地发了一通脾气,转念一想,以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汉朝廷没要他命,只是要了个他的女人,实在是很划算的买卖。

他于是说:“人走可以。等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派人送来给我。”

得到的回答却是:“单于恕罪。妾不仅要留着未出世的孩子,妾之大儿二儿,养育多年,实在不舍,请容妾一并带走。”

刘可柔听了想打人。刚一发力,手腕剧痛,那牛皮绳原是浸水的。

他垂头丧气道:“喏。”

顿了顿,还是念着以往情谊,多吐了几个字:“路上小心。”

……

这些细节,是后来那个匈奴将军告诉王放的。他自称叫马兰。马兰什么都好,就是缺一颗牙,讲起汉话来口音奇特,逗得王放忍俊不禁。

等他发烧渐褪,赶到东郡前线战场时,城门已经被精兵攻开了大半。

东郡原本岌岌可危,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东海先生率领生龙活虎的匈奴军队,增援一到,如虎添翼,如同在将燃未燃的柴草上面,添了最后一颗火星。

呼的一下,烟气四溢,烈焰升腾,再难扑灭。

况且不全是兵力上的优势。白水营故主回归,军兵士气大涨,人人如同脚下踩云,精力十足,抢着在主公面前一展身手。

老少壮士们喧然怒吼,架上云梯,攀上城墙,底下的撞开城门,汹涌而入。

王放用力纵马,冒着零星箭雨,抢在头里,疾驰入城。

“各军听令,入城之后,不许滥杀!派人分守市肆府库,禁止侵掠!如有犯禁,格杀勿论!”

这是对己方军兵说的。但其实也不必多说。东郡早已成为一座毫无生气的死城,忠于卞巨的部队溃散战死之后,就只剩下瘦骨嶙峋的百姓、满目惶然的底层小吏、还有饿得呆滞的民夫苦工,守着空盆破碗一动不动,只有浑浊的眼睛偶尔移动两下。

实在没什么可以抢掠的“市肆”。

就连那刚刚完工的“宫城”,此时也门可罗雀,衰败不堪。大门、围墙、窗框、屋顶……稍微结实些的建筑材料,在最后的紧急关头,已经全被拆卸运走,用于守城。

路边不少降兵,全都蹲在地上,捂着脑袋,叫着“饶命”。一听到白水营的严格军令,喜出望外抬起头。

王放虚挥一鞭,叱道:“投降不杀!卞巨在何处?带路的赏!”

马上有人一骨碌爬起来,争抢做带路之人。

卞府上下静悄悄,只偶尔从隔墙后面传出的压抑的女人哭泣声,宛如闹鬼。

回廊内外,几只雀鸟喳喳乱飞。雕栏玉砌的花园里,一排玉白牡丹蔫头耷脑,未放而衰,枯萎的叶片掉落一地。

转角的红漆刻花水缸里长满绿藻,发出恶臭,几条名贵金鱼肚腹上翻,已经被野猫吃得面目全非。

卧室外间,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少女少妇或悬于梁上,或倒在地上。面目都不是太`安详,地上污秽一片。

盗仓认出来,其中有夏夫人。她是让一个侍卫一刀杀死的。那侍卫战死在她身旁。

卞巨身着帝王冠冕衮袍,安安静静地躺于雕龙凤纹的大床上。枕边一汪暗血,人已没了呼吸。

他左手抱着传国玉玺,镶金的大印一角,深深陷入枯败凹陷的胸膛里。

在他右手边,轻丝罗绮淡赭色缠枝纹床单上,几难辨认的几个小小血字,“天不假年”。

在他床边,几个忠臣死士尚且持剑坚守,见有人破门而入,不逃不慌,只破口大骂,什么“块然无赖,冒昧居摄”,什么“不孝不义,荒淫无道”,直到被利剑穿心,犹自横眉怒目。

王放不愿在这里多耽,将府内视察一遍,找个干净屋子坐下休息,边喝水,边听取己方伤亡情况,慢慢分派接收城防事宜,告诉大家,何处应当增兵,何处不妨留空……

卞巨的全部家当,以及从洛阳转移出来的大部分汉宫财产都藏于东郡。王放令专人保护封存,伪朝的图籍制诏全部销毁,现成金帛清点之后,运送至府,奖赏有功将士。

他按一按肋下的伤口。疼痛升格,成了发炎淤肿。

淳于通进言:“如今战局已定,十九郎,你莫要再操心劳累。大局有主公主持……”

他话说一半,觉得这话略显别扭,身边几个小兵怯生生的欲言又止。

也就是他跟东海先生故情深厚,一直把十九郎当小孩子,这才没遮没拦的发表意见。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陛下尽管休息,自有人替你管事。”

若让多心之人听了,简直是毫不掩饰的大逆不道,是某些人篡位夺权的第一步。

但王放对此完全没有任何戒心,反而喜上眉梢,笑道:“那就好,麻烦阿父了……”

说不两句,眩晕袭来,一阵恶心。

淳于通连忙大叫:“城里还有医馆吗?快去请大夫……”

大将军的命令无人敢怠慢。没多久,便有人推推搡搡的,丢进来一个医者打扮的人。

“有人认出来,这个是卞巨的随身医师!居然在街上随便乱逛!”

淳于通一打量,年轻大夫脸色苍白,但眉眼间却无惧无畏,面带不耐之色,摆明了不爱管闲事。

淳于通气乐了:“卞巨的随身医师?你们让他来给十九郎看病?”

舌头一卷,在“推出去砍了”和“乱棍打出去”之间犹豫。

王放倚在廊柱上,眼未睁,人先笑,虚弱招招手,跟樊七打招呼。

“樊大夫,别来无恙……我身上痛得很,快、快给我开点药,我定遵医嘱……”

樊七对于尊重她诊疗的病人,一向是尽心照顾。

当然,别的将官对樊七多有不信任,总怕她暗中下个黑手、调个毒`药之类。还是连拉带拽,请来了滞留城里的三五个跌打郎中,让他们候在一侧,美其名曰协助观察。

郎中们“观察”了几日,没找到樊七的什么错处,反而开始自带笔墨,每天运笔如飞,记录心得体会。

于是众人彻底放心。

放心之余,不免惊讶。王放是怎么在卞巨眼皮底下,培植出这么一个“亲信”的?

大家讨论了几日,没讨论出什么结果,唯一的解释是樊大夫心胸高洁,之前只是被困虎口,其实心向大汉,这才“倒戈”得如此彻底。

众人对樊七愈发尊敬,让她住回原先的府第,还格外拨了几个小厮家仆。

*

卞巨的府第已被清理成临时的中军指挥所。王放歇在其中一间小客房里,恰是当年他从邯郸远道而来做客,卞府下人给他安排的那一间。

算不上什么上档次的房间,然而基本物件应有尽有。他也不愿搬去别处。

他觉得自己伤并不重,甚至算不上病,但却恼人的每日高烧,全靠樊七用药物和针石控制。

战场上的伤尤其凶险,一个手指宽的口子,感染起来也会要命。他纵然年轻体健,这一关也必须挺过去。

他感觉有随从每日来去,伺候他起居,换药喂药;在旁人的聊天谈话中,他听说东郡治安基本平定,零星的余战也逐渐偃旗息鼓。

卞巨手下的文武百官,半数投降,其余的尽数被拘押,依据罪行多寡,有的处死,有的宽大。

无端被关押的百姓官吏一律释放,被杀害的无辜之人,作诔文加以祭奠。

东海先生担起了许多重担,顶了个丞相头衔,每日忙得脚不点地。好在军中大半将领都是他的老部下,对他言听计从,无有违背,也懂得他心思,跟他有相当的默契。

各地各级官员眼看北方平定,看准了风向,纷纷递进表文,有的不战而降,有的清理门户,马后炮地谴责卞巨奸臣的卖国行径,重申对大汉的不贰忠心。

他还听说……

“嘘!”煎药的仆役以为他昏睡,神神秘秘地不知在跟谁八卦:“你别看各地官员天天往这儿递表文,忠心是忠心,可我听那识字的说,里头的措辞很有门道……”

另外一个烧水的十分凑趣,也低声问:“什么门道?”

煎药的犹豫片刻,得到了另一人“绝不乱讲”的保证后,才声音放低,说:“他们只讲忠于大汉,没一个人提咱们陛下。”

另一人奇道:“为何?”

“嘘!——这你都想不出来?还不是因为……因为……呵……”

接下来的窃窃私语,王放听不到了,但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卞巨那檄文传得妇孺皆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各地官员又不聋,自然也都看清了天子的“真面目”——荒淫无道、乱`伦母后的无赖小儿。只是凭着一干能臣良将,这才胜利翻身。

仗打赢了,流言却没消。

杀人容易,堵人之口,却是世间第一难事。

所以官员们在上表尽忠时,也都十分的避重就轻,只谈国家,不谈个人,以免失了气节。

王放内心冷?

?,想把这事看淡,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憋闷。

伤口的炎症于是忽然消得慢了,樊七对他冷嘲热讽。

“又不遵医嘱,跟谁生气呢?”

王放眼前冒金星,舔舔干燥的嘴唇,随口喃喃道:“想念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发了好多盒饭,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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