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城网

字:
关灯护眼
我的书城网 > 秦氏有好女 > 175、烤肋条

175、烤肋条

谯平所料果然没错。一波猛烈的倒春寒, 转眼之间袭击了整个兖州。新发的草木花朵、庄稼嫩芽,都被无情波及。冰霜慢慢结在阴凉角落, 吹在脸上的风, 也回到了冬天般的刀割质地。

没有铁打的人。一波一波潮水般的攻防过后, 攻守双方已经疲惫至极。再加上陡然降温,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被榨干, 没人有力气再装石砲,没人拉得开两石硬弓。

卞巨皱眉听了文武汇报, 说道:“暂且警戒, 分拨休息, 留意敌人动向!”

城下, 白水营众将也做出同样的决定:“暂且歇了攻势, 咱们的人需要回去睡个觉。”

原本兵力足够, 可以轮换攻击。但此时,所有的部队都已轮了两三拨,实在是难以为继。

兖州城内, 有生力量尚且充足。不时有轻骑出城,一拨箭雨, 几处交锋, 却不恋战,骚扰过后,迅速回城,让士兵们不得安宁。

王放有点头晕。肋下的伤口火辣辣,似有铁锤, 一下一下地冲击他的五脏六腑。

他觉得或许有些发烧。天色骤寒,摸摸自己额头,却是炽热。

淳于通体贴:“十九郎,你也回营休息。”

四周都是白水营老人,也没人站起来繁文缛节的“恭迎圣驾”,直接呼小名。

王放开口,声音略微嘶哑:“卞巨不心疼手下的军兵。我怕他夜来劫营。”

大伙异口同声:“多派人盯着不就行了!”

但晚间多派人警戒,就意味着明天白日的战斗,战力会有所减弱。

谁都不是撒豆成兵的天神,就连最铁石心肠的将官,也知道倘若毫不体恤手下,把他们当奴隶压榨,那么在战场上,谁肯跟他一条心,替他挡刀挡箭?

大本营离东郡城墙二十余里,若退太远,则是拱手让出己方的战斗成果,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但若离太近,没有修筑好的工事墙壕,仅靠人力守御,则又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

张良也过来劝:“我们留在前线,你还是回去养病。不然……”

王放有气无力挥挥手:“我不回去。”

言语中有股子不知跟谁较劲的傲气。他宁愿和部署们同生共死,用死亡的威胁来让人暂时忘记那些流言蜚语。

而不愿耽于舒适,让人评论一句,瞧这些徒有其表的贵人。

他慢慢在队伍里踱步,不时说两句调皮机灵的笑话,或者揭两句卞巨的老底,引来一阵阵哄笑,来鼓舞人心。

咔嚓,脚下踩上浅浅一洼水,在黑夜降临后的一个时辰内,居然快速结了一层薄冰。他的靴子虽然擦了厚油脂,仍觉脚趾冰凉。

他忽然屏息,捂住疼痛的伤口,轻轻扭头,征询似的说:“趁夜砌墙,筑一道简单工事,防范敌人劫营,可好?”

淳于通摇头:“砌墙夯土,得要派人取土,再熬水熬胶,才能筑起来。这儿都是荒地荒草,哪儿有好泥?况且敌人不知何时会来骚扰……”

王放哑着嗓子,指点:“咱们又不是建罗马城,用不着那么精细。能挡个箭,绊个马,就足够。诸将听令,收集荒草碎石麦杆、碎铁片碎布片碎皮子,堆作矮墙,用绳索简单固定,再浇透水。然后……”

他没说完,众人已明白他的意思,先后迟疑问:“这……能管用吗?”

在幽州、凉州这种粗犷北郡,也曾有军民以冰筑墙,抵挡敌人袭击。但那都是滴水成冰的严寒季节,有时候冰城矗立,直到第二年开春,犹自坚`挺不化,还得让民夫花气力凿掉。

可如今,不过一夜的倒春寒,“冰城”能筑起来吗?

王放笑道:“尽管试试。如果能冻上自然是好,如果冻不上,也不过是成为一滩冰冷的烂泥,不管是人是马,踩起来难受入骨。况且咱们就地取材,堆些垃圾,又不耗太多工夫,一本万利嘛。”

大伙嬉笑,这才吩咐下去,让各组各营都照这样做了。

王放额外披一身羊裘衣,四处巡逻了一会儿,自己饶有兴趣地也和了点泥巴,堆了一截墙,还在上面捏了几个不同体型的小人儿,用细树枝描出五官,笑嘻嘻地跟旁边的小兵介绍:“这个是卞丞相,这个是他身边那个虎贲中郎将,这个是他的一号狗腿子……”

他带着病,玩了一会儿,终于体力不支,直接睡倒在当场,让人抱回了帐子里,放在床上睡了。

而在东郡城内,昏昏无力,“但愿长睡不复醒”的,还有另一个人。

一日之间,卞巨的咳疾仿佛出笼的野兽,嘶吼着四处践踏,撕咬他的五脏六腑。

眼看咳出的血丝越来越明显,周围的侍从和将官一片慌乱,卞巨茫然看着,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有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觉得胸口像风箱,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一会儿好像被串起来的沉甸甸葡萄,一会儿又好似落进汪洋大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就差一夜,明天就是决胜的时刻,他不能让区区顽疾阻碍他的脚步。

但是他还没有把握完全取胜。今天晚上,城外那些生猛的敌军,或许也会很疲惫吧。

他把几员大将叫到他的床边,用丝帕掩口,低声命令:“今夜三更,领五千人,出城去敌营偷袭。”

几位将军性格各异,然而此时都面现为难之色,异口同声:“陛下,士兵们都疲惫了,需要歇息……”

卞巨冷笑:“咱们不是都还没歇息吗?做主人都尚且在劳碌,他们凭什么休息?”

轻轻推开手边的笔墨,一堆杂物中,抓出一枚令箭。

“让他们去!只要成功,明日打了胜仗,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

将军们只好接了令箭,领命而走。

卞巨继续倚榻,双眼放空,用力呼吸几口,看向上空天花板上的纹路,吩咐:“叫樊大夫来。”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之前没有功成名就,就没有流芳万古,没有给自己的子孙后世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樊七本就候在外室,听闻传唤,立刻进来。

她行了礼,先拾起地上一枚丝帕,看了看上面的血迹,嗅了一嗅,又顺手蘸一蘸,放在舌尖舔一舔,皱眉。

不等卞巨开口,她先说话了。这在她的行医生涯中,算是十分罕见。

“主公最近忧思过度,用脑过多,喜怒不禁,对养病来说都是大忌。小人的医嘱,怕是一样也没有遵吧?”

也只有樊七一人,对卞巨这种口气说话,还能不被乱棍打出去。

卞巨冷然道:“人生在世,萦怀之事多矣,你把医嘱看得比天高,对孤来说,也不过万事之中的一事。”

“那唤小人做何?”

“孤只问一事:若从今日开始遵医嘱,能不能撑过这一战?”

樊七闭目,指尖拨弄药箱,无意识地敲打。

“恕小人直言。大战之时,公耽于得失,情绪激荡,是无法养病的。若公真心愿病好,不妨开城投降,然后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卞巨隐约觉得这话似曾相识,而且樊七这口气并非玩笑。

他语气冰冷,眸子里光芒黯淡。

“你可知,上一个劝孤投降的人,眼下如何了?”

樊七不语。她心中清如明镜,如此不识时务、不惧生死的家伙,怕是只有那个叫谯平的书呆子了。听说他已被卞公下令除掉,免得他再散播投降言论,扰乱军心。

她不是那种为了理想可以舍生取义的傻瓜。当今世道,医者地位低,病人比大夫横。病人不喜她的诊疗方案,她马上换一个,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嗯……小人说笑。其实投降了也未必能安心养病……”

卞巨不耐烦,打断她,“若开胸补肺,你有多大把握成功?”

樊七微微惊讶。当年她的师傅提了这么一句,立刻被当成图谋不轨,赐令自尽。

如今他倒主动提出来,可见内心急切。

可见师傅死得冤,纯属时运不济。

她用心估算,答道:“若是十年前,这方法大约有七成成功的可能。但事到如今,小人只能保证一半……”

“我不介意。给我做。”卞巨喘息急促,转脸看她,再补充,“若成功,孤封你做太医令,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不可胜享。”

樊七微微点头,没敢问出来的话是:如果失败了呢?

榻上的病人似乎料知了她的顾虑,冷笑数声,道:“如果失败了,那么孤死,全城之人也都一起陪死,你也不亏。”

樊七思索良久,孤注一掷地点点头。

“容小人回去准备一下工具和药剂。”

卞巨虚弱点头,挥手打发她走。

满怀希望地睡了一小觉,又被咳嗽咳醒,听着外间铜壶滴漏的声音愈发缓慢,门口的守卫怠惰,打起了鼾。

樊七始终没来。

直到天蒙蒙亮,才听见门吱呀一声。

卞巨握紧床边栏杆,“快进来!”

进来的不是樊大夫,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说话的声音一断一续,带着嘶嘶风箱声。

“禀主公……末将夜来率人劫营,但……但敌人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一夜之间筑了……筑了冰墙,虽然并不坚固,但……但咱们的人马毫无防备,还是损折大半。末将调度有失,特来请罪……”

卞巨胸口疼痛无比,已经听不进任何战况。

他只是叫道:“樊大夫呢?樊大夫呢?”

那战败的将军见自己没被追责,赶紧行礼退出。

留下一帮束手无策的侍婢和随从,七嘴八舌道:“没、没看见樊大夫啊……”

“找!别让他闲着!找到了,去把他给我捆来!”

樊七的府邸干净利落,一尘不染,床铺几案橱柜一应俱全,卧室里摆着针灸铜人模型,柜子里几包干草药。

灶台上一锅凉粥,地上弃着个空陶碗,碗底粘着几粒没吃净的粟。

就是缺个大活人。

再翻腾一遍,发现小件的金银细软,以及他随身不离的药箱,已经全不见了。

派去“找人”的两个倒霉蛋互相看一眼,心有灵犀地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兄弟,咱们也跑吧……”

樊七果然是跑了。她没有什么仁义道德的束缚,才不会为这个虚无缥缈的一半的可能性,搭上自己的性命。

况且逃的不止她一个。随着东郡的防务愈发岌岌可危,溜号的逃兵已经逐日递增。

就在前一日,卞公最喜爱的厨子不见了。晚间用膳,他品得芫香草蘑鸡丝羹的味道不对,还大发了一通脾气。旁人只能说这厨子病了,今日是小厮代劳——没人敢道出厨子逃走的真相。

樊七觉得,对于卞公,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有什么治疗的意义?

然而她也出不去城。她知道在城边的某个角落,大概有百姓在秘密结集,试图挖出一条生死通道,在敌军破城之前逃出去。

这些战乱中的惊弓之鸟都知道,一旦顽强抵抗的城池被轰然攻陷,那些达官贵人也许能够通过各种权钱交易来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自己这些泥腿子,才是首当其冲的就是受害者。

可樊七也不知道该怎么找这些百姓。她生性冷傲孤僻,没有朋友,也极少和不相干的人交流。

她拎着个药箱子,不知该往何处去。

耀眼的朝阳迫不及待的跳出树梢,仿佛黑夜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朝阳周边陪衬着一道道血红云彩。

冰冷泥泞的土地上一片狼藉。脚印,马蹄印,人尸,马尸,血迹,破损的刀枪……毫无章法地列着,那是夜来的战争痕迹。

三更时分,东郡城内果然突出奇兵,前来劫营。然而他们碰上的,是刚刚冻硬,坚如钢铁的冰块所铸的围墙,坚固得无法用刀枪弓`弩,甚至用投石来解决掉。快速反应过来的白水营夜哨躲在那矮墙后面,用标枪和弓`弩迅速还击。

东郡阵营里,有些曾经征战北地的将领,意识到那是北方居民惯用的以冰筑城之法。然而眼下,这冰并非纯净的冰,而是加了一堆杂碎,垃圾,也算是有创意。

但架不住它好用。

劫营的军兵杀敌五百,自损八千,灰溜溜收拾军马,退回东郡。

而夜间严寒,黑漆漆的没有月亮,又夹杂着神出鬼没的雨雪,白水营这边的兵也不敢贸然攻城。

临近天亮,城内杂声不断。忽然,城墙上现出一个个左摇右摆的黑点,仔细一看,竟是百十来个全甲士兵坠绳而下!

有人在城上大声喝骂,弯弓搭箭。在空中悠荡的人体,有些被近距离射中,撒手落下,摔成肉泥。

但更多的人已是安全下城。双脚一着地,立刻不要命地朝外奔跑,朝白水营所在的阵地狂奔。

一边摇着白巾,一边叫道:“投降,投降!”

箭枝追在他们身后。

然而这些投降的逃兵,事先大约也做了相当的准备。身后背了大捆稻草,身后射来的箭零零碎碎地扎在上面,倒绝少致命。

白水营方,守夜的是曾高。他听说东海先生下落明晰,高兴得又把他那旧皮袍子穿出来了。暖暖和和的一围,往外头一站。皮袄在寒冰天气中四处漏风,冻得他牙关相击,完全没有偷懒打瞌睡的机会。

见了远处一个个奔来的影子,他吓得出了一身大汗:“刺猬精?”

——临看清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刺猬,那是背后扎的箭。

“放下武器!手放头顶,从这条路慢慢走过来!”

降卒们照做,一个个低头含胸,乖乖走近营地。闻到晨起做饭的炊烟,几个人当场口水满溢,滴了老长。

曾高忍笑,命令:“一人先给半碗汤饭。”

降卒狼吞虎咽吃饱,这才开始哭诉:“东郡已经粮绝了……呜呜,小人们实在是坚持不下去……卞公又不惜手下人的性命,让咱们饿着肚子守城,偷懒的斩……呜呜呜,只好冒着危险下城投降,小人们也知这是丢脸的勾当,但求天兵们宽宏大量,放小人们回家种田……”

曾高板着脸,不动声色听着,没表示立刻相信。

降卒跪下,又抹眼泪,悄声说:“而且东郡都在传,卞公……咳疾发作得厉害,恐已经……已经、那个……”

曾高蹭的一下站起来,冷冷道:“此话怎讲?若是你们撒谎……看见了吗?后头有现成的冰窟窿。”

降卒指天发誓:“若有半句谎话,小人后半辈子嘴里长脓疮!”

曾高觉得这个毒誓还算有诚意,再审几句,轻声吩咐手下:“去看看十九郎醒没醒。”

手下人还没走,忽然听到西北方又是轰隆几声响,布满阳光的山丘上,卷起一道道征尘。

迅速移来的大旗上,写的是个鲜明的“颜”字。

曾高不禁皱眉。颜美这家伙,跟他明争暗斗多少年,每次都不忘跟他争功。

果然,颜美得意非凡,笑容灿烂,连带那刀疤都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西北城墙垮了!”他还没跳下马,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是百姓们掘塌的!快去增援接应!”

王放从昏迷中醒来。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肋下的伤口火辣辣,疼痛由里到外延伸到胸口,肩膀,腋下,手臂,他的手臂难以抬起,却更是无法放松。仔细品品那疼痛,好像涂了一层碎姜,又如同敷了冰,又时而像被人架在火上烤。

他在梦里幸灾乐祸地想,这不是烤肋条么……

想着烤肋条,不免口中生津,想到了暖融融的篝火,想到了阿秦坐在篝火边,脸蛋热得红通通,滋滋作响地给他烤肉,葱管似的指头,搓了一抹孜然椒盐,撒在那肉的纹理上。

他咽口水。津液划过干涸的喉咙,痛如饮碱。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不是轻柔的女声,却是个糙得吓人的大汉。

“陛下!”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
阮柒席玖简初戚柏言安浅年谨尧林天萧馨儿白明微风轻尘林羞寒蔺君网游:开局掠夺不死神凰血脉我有一家故事酒馆超神制卡师神女的最佳舔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