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洪赶紧上前,话倒是说得好听:“龚长老,我们有什么能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龚长老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也懒得管,转头对惶惶不安的众人爆喝:“我们会用方舟强行破开妖主血禁,届时结界破裂,万钧压下,所有人立刻逃出…”
龚长老神色冷凝:“我们三山九门已然仁至义尽,其他各自生死由命,我们管不了。”
慕容洪连忙说:“是是!我们明白!多谢长老!多谢各宗的长老弟子!”
龚长老颔首,虚空迈步便迈上另座方舟,各宗弟子已然聚阵竭尽向方舟输送灵气,庞大的灵石山以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消耗,而与此同时,一道恢弘白光升起笼罩整座方舟,那是方舟的防护屏障。
方舟以看似缓慢实则一瞬千里的速度前行,猩红的死禁结界横戈在前方,通灵镜如月高悬在半空上,在浩荡翻涌的灵波中,璀璨白光与赤血结界重重相撞。
龚长老面色严峻,方舟屏障能保护方舟在空间洪流中穿行,自然坚固强悍,但比起妖主亲手设下的血禁,究竟鹿死谁手谁也说不清。
方舟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缓缓前行,白光一寸寸逼近,结界也被一寸寸撑开,皲裂的碎纹自相撞点迅速蜿蜒,它们反而爆出更璀璨的光芒,就仿佛一场僵持到绝境的殊死搏斗。
眼看着白光摇摇欲坠,龚长老脸色渐变,而就在白光即将先碎裂的那一刻,方舟重重一震,第二艘方舟挟万钧之势自后方撞来。
龚长老回过头,见晏凌楚如瑶在后面方舟为首傲立,下一瞬后方强悍锋锐的白光破空笼罩,后劲十足地狠狠撞上结界,璀璨的白光中,血禁结界轰然崩塌!
燕州众人瞬间争先恐后逃出结界,骇戾妖气迸溅,万千晶莹的结界碎片纷叠坠落,所过之处尖锐的利芒切割开血肉,凄厉的惨叫与猩红的血在流光间交织闪烁,靡艳了半边天空!
林然正望着眼前血糊糊的结界发愁。
疾风马在旁边委屈地哼哼唧唧,自己咬着缰绳绕着马车颠颠跑,装作自己卖力干活的亚子。
她把托腮的左手换成右手,愁了好半天,结果冷不丁一眨眼,就发现结界破了。
林然“蹭”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那血色结界化为无数碎片坠落,整个天幕像玻璃被打碎。
林然伸出风竹剑,剑尖接下一块薄薄碎片,相触之时竟发出利刃脆鸣之声,眨眼碎片化为团浓郁的妖气,一会儿才缓缓消失。
一块碎片都这么厉害,那整个血禁结界得多可怕。
林然砸吧嘴,心知自己现在进去也是送人头的,抱着剑等了一小会儿,等漫天结界碎片落得差不多了,才转头对元景烁喊:“我先走了,里面有点危险,你等会儿再过,过去再往西边转道没多远就能到金都了。”
元景烁坐在车辕,冷漠望着天幕没有说话,一条长腿屈起,疾风马绕到他腿边,吁叫着蹭了蹭。
元景烁拍了拍马头,半响才道:“上车。”
林然望向他,他仍没有看她,声音淡淡:“有始有终,最后一程,我送你。”
林然没有理由拒绝。
她坐上马车,小月也坐在里面,抱着膝盖隔窗直直望着血红天幕,脸色被红光打得明明灭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然瞅了瞅她,坐到她对面,没说什么。
马车飞起,小月背脊往后靠了靠,窗帘过拂风飘动…那个女人突然俯过身来。
小月身体一僵,头往后仰,阴晴不定盯着她,以为她又要耍什么诡计。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小月却听见她慢吞吞说:“你愿意和我走吗?”
小月瞳孔骤然收缩。
林然从来没想过带元景烁回宗门,因为她知道元景烁喜欢的是自由、他不喜欢任何管束和规矩,比起名门骄子,他更愿意做个无拘无束的散修,他有他的路,林然不会去干涉——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
但小月就不一样了,她身上有秘密,性格也很难搞,不管是留在元景烁还是放在外面都是个祸害,但要让林然现在就杀吧,理由又不太充分,她心里过不去坎儿。
林然想一想,要不把她打包带走好了,带回剑阁,任她有三头六臂也别想再折腾。
“真的,你要不和我走吧,我家是万仞剑阁,世外之地,你可以彻底和过去割裂,以后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当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半妖。”
林然美滋滋:“当然,如果你还是屡教不改,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开心灭掉你了。”
林然看见小月整个人都僵住,愣愣望着自己。
她其实年纪也不大,最近又瘦得厉害,脸小小的,嘴唇形状很漂亮,眼型有点偏杏眼,眼珠却圆溜,脸上没了故作的娇软天真、也没了那些残暴偏激的恶意,竟是一张俊秀又柔软的脸,意外有种雌雄莫辨的秀美。
“有些人一条路走到黑,是因为他们没有、也不敢想其他的路。”
林然顿了顿,缓缓说:“和我走,我给你另一个选择。”
小月脑中一片空白。
从来没有人与它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以逃得出去……真的,可以离开吗?
小月看见女人清艳的眉眼,她静静望着自己,那双眼明透温和,仿佛有着容纳一切的厚重与力度。
她在等着自己的答案。
小月突然觉得喘不上气。
它应该嗤之以鼻,应该嘲笑她自作多情,可是它却像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我…”
“轰——”
“啊——救命!快救我——”
马车轰然震响,林然一把扯过小月,她刚才所坐的车厢后部瞬间被砸踏,林然掀开帘子,看见半空中一架气派的兽车正被一块巨大的血禁碎片击中,瞬间四分五裂,大块小块兽车的残骸噼里啪啦坠下,正是其中几块把马车砸裂。
“车辕坏了,得弃车。”
元景烁简单解释,林然抬起头,却无意望见远处撕裂开黑洞般巨大空间裂缝,两艘方舟一前一后缓缓驶入,第一艘已经没过船尾,第二艘也已经没过大半船身。
她们要走了!
林然望见,元景烁也望见了。
他一刀劈断疾风马的缰绳,拽起林然手臂,林然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落到马背。
“去吧,拦下他们。”
耳边只这低沉一句,身下疾风马嘶鸣着往前狂奔,劲风如刀划脸颊,她回过头,看见元景烁皱眉从半空接下一个坠落的神色惊惶的年轻宫装姑娘,随手把她推到一边,下一瞬拎着小月衣领,已如惊鸿大步追来。
不知道为什么,林然突然特别想笑。
这样一个人,这样好的一个人,他理应逍遥、自在、狂妄、快活。
他配得上最好的命,他配得上。
林然回过身,像是突然被感染了许多的朝气和喜悦,她抱住疾风马的脖子,在猎猎劲风中笑着喊:“你要跑得更快!要送我回家呀!”
疾风马嘶鸣,四足如踏云再飙一重速度,林然望着那云端尽头缓缓放大的方舟,突然大喊:“师姐!楚师姐!楚如瑶——”
血禁结界破开,方舟上和梵天那端所有人都松一口气。
通灵镜落到龚长老怀里,龚长老长舒一口气:“老王啊,谢谢了。”
“叫我老王也没用。”王长老仔细盯着镜面蜿蜒的裂痕,淡淡说:“该赔的钱还得赔。”
龚长老一僵。
“我们法宗用这通灵镜几十年都好好的,才借你们没两天,就完犊子。”
王长老观察过后,在龚长老如丧考妣的绝望眼神中,自顾自点头:“没救了,这镜子一会儿指定裂,你们也别挣扎了,钱我按照友情价八折给你们算,具体多少就不说了,反正是你这辈子没见过的数。”
龚长老:“…”
龚长老心中发出猛男咆哮,小声说:“我们没钱。”
“我知道。”王长老淡定自若:“我都替你们算好了,你们剑阁卖上几座灵山、再包年租出去十七八个长老,有个十年八年的就差不多够还了。”
龚长老:“…”
龚长老眼中流出热泪:“老王,不能这样啊,我们剑阁人都是清清白白的,这么多年穷到当裤子都没出去卖过,怎么能临了临了——”
王长老果然震惊不已:“你果然当过裤子?!”
龚长老:“…夸张!夸张你懂吗?!”
“我不懂。”
王长老摇头,一脸鄙夷:“有剑的剑客能叫清清白白吗?你们他妈天天抱媳妇、夜夜做新郎,出去卖人家都得当拖家带口的累赘买,你个一把年纪的老皱皮东西在这儿给我装什么纯,不要脸。”
“…”长着端正青年脸还留着漂亮小胡子的龚长老眼前一黑,悲愤欲绝:“你——”
王长老已经把镜子扔给旁边的侯曼娥,眨眼换了张慈祥脸:“我还有事儿,曼娥你拿着玩,等镜子一坏就把账单准备好,千万不用给他们省钱知道吗。”
侯曼娥娴熟地接过镜子:“好的师伯,没问题师伯。”
龚长老心里苦,他总不能和一个晚辈小姑娘争那么点…那么多钱!那么多钱啊!但剑阁长老的尊严支撑着他不能这么做。
后面方舟上,晏凌睁开眼,一道流光闪来,通灵镜落到他手心,伴随着耳边龚长老刻意压低的传音,言简意赅:“法宗管我们要钱,我们没有钱,你们年轻人好好商量商量,怎么能通过卖身之外的其他方法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晏凌:“…?”
晏凌看着镜子对面的侯曼娥,有一瞬沉默。
剑阁是真的穷。
但这个他也确实不能卖。
晏凌手遮住镜面,沉吟片刻,把镜子递给了楚如瑶。
楚如瑶不解看着他。
晏凌面色坦荡:“你和侯师妹玩得好,龚师叔请你和她好好商量,怎么少赔点钱。”
楚如瑶:“…??”
楚如瑶呆了呆,她和侯师妹玩得好吗?她怎么不知道?
“你开阔一下思路。”晏凌把镜子放到她手里,神色微微肃然:“如瑶,师门就靠你了。”
楚如瑶顿时肃然起敬,浑身散发出激昂斗志!
为了师门,肩负重担,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直到她拿起通灵镜,对面侯曼娥一看见她的脸,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我就知道,这种事儿最后肯定落你手上。”
楚如瑶没听懂:“什么?”
“以前我以为你们剑阁都是傻子,后来发现只有我才是傻子,小丑竟是我自己。”
侯曼娥满脸唏嘘:“再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傻子,啧啧,一个真傻子混在一群假傻子中,就差被忽悠瘸了,可怜啊…”
楚如瑶:“…”
看着楚如瑶一脸茫然,侯曼娥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欺负傻子有什么意思呢,只有欺负那一个傻子才有意思,虽然每次被气得火冒三丈都是她自己…妈卖批,越想越生气!
方舟缓缓驶入空间裂缝,巨大扭曲的压力沉沉落下,通灵镜发出被挤压的脆声。
“行了,我把镜子关了,等你们过来…”
侯曼娥百无聊赖正要关上通灵镜,对面一股空间扭曲的浩大灵气撞来,她突然听见叮铃铃的轻响。
侯曼娥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呆了一呆,才低下头,看见自己手腕镯子在轻轻地响。
“叮铃…叮铃…”
侯曼娥大脑是麻的。
她想,是不是今天风太大了?
她想,是不是这对面空间罡风撞的?
她想,是不是自己上次受的伤还没好,还给蔓延到耳朵上,搞成幻听了?
她想……
侯曼娥猛地抬起头,在通灵境要关掉的那一霎那尖利大吼:“林然!林然!!”
晏凌全身一震。
林然?
“她在那儿!她在那儿——”
楚如瑶被侯曼娥突然的暴起惊住,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林师妹?是林师妹?她在哪儿?”
“她就在你们那儿!我感受到了,我的一线牵响了!”
侯曼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眼泪乱七八糟掉下来,只能嘶声力竭地吼:“她就在那儿,你们找!你们快找——”
楚如瑶只觉身边一道劲风划过,晏凌已经出现在方舟尾部,死死攥着边沿四目而望。
平原浩野,天幕低垂,坠落的兽车和喷溅的鲜血,惊恐呼号躲闪的人群中,血红的妖气翻涌肆虐。
恍惚间,晏凌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喊:“楚师姐。”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惊惶远去的人群,那人群中逆行奔腾而过而来的一匹马。
骏马乘着人,青衫,束发。
太远了,重重妖气呼啸遮蔽,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见她腰间那柄纤长的青剑,如竹如玉,似风凝成的青霜。
她突然从马背站起来,踩在奔腾的骏马,长袍在风中猎猎飘荡,挥着手臂用力向他招手。
他于是终于能看见她眉目,那柔和的、熟悉的、仿佛从未改变过的眉眼带着笑意,像漫天阳光倾洒,喜悦都有着灼人的烫和明亮!
他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大师兄!”
晏凌突然就红了眼眶。
十三年了,十三年了!
“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