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二的长安城，大街小巷车水马龙奔走不停，所以宁王的马车走的极缓。

马车厚重华丽的遮帘将凉冷空气挡在车外，精致铜盆里的炭火在车内狭小空间释放充足的热量，毛裘裹身的我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我将一只小手伸出来，捉住宁王的手指，紧紧握住。那小手握大手的姿势，如同树上的小鸟，将精细的指爪紧紧扣住粗糙枝杈，那份依赖与信任，不会因谁的去留而消逝，仿佛有生即在。

幼娘对我说，我与宁王宪的渊源是从我出生的第七日开始的。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那时，我的阿娘崔英娣因为大龄产子，生下我后，大出血，没出三天就离开人世。

幼娘将我于新丰庆山寺的悲田坊中抱到租舍时，我全身发紫，气若游丝。

当时的幼娘还是等待郎君庶边回归的单身娘子，她完全不懂得怎样侍弄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病儿。

恰逢那时，宁王李宪于渭南桥陵祭祀回来，中途留宿庆山寺。

幼娘急中生智，抱着跪求宁王寝舍之前，宁王仁善，登时宣来随行御用医师为我诊脉，针灸之下的我，终于释放出人生的第一声啼哭。

得知我的谢七郎和崔英娣之女，宁王还赐了我阿蛮之名。他说，蛮蛮娇儿，憨态可掬。

可是云四娘说，宁王待我如亲如善，原因有二。

其一就是我的诞日与宁王母亲的祭日同为一天。

四娘说，宁王长女吉安县主幼时，正是皇室动荡时期，对性命的保全大过儿女情长，李宪错过了父女情深的最好时光。宁王教女，不可恃身份骄纵，既已嫁，以相夫教子为重。吉安是个乖顺本份的，又有皇室动荡的经历，不愿给父亲沾惹麻烦，鲜少归省。

宁王还曾有一女，宁王已与女儿心上人王家协订婚期，却不料父亲睿宗李旦封了女儿一个金山公主的身份，准备下嫁突厥默啜可汗。宁王助力李隆基即了皇位之后，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求李隆基取消了与突厥的婚配。虽然爱女得已留在身边，可惜这个女儿是个多愁善感又极其脆弱的，当她听说王家郎君转娶了她人，积郁成疾，于昨年的秋天，香消玉殒。

宁王虽暗恨女儿心胸狭窄，却仍痛心疾首，皇帝李隆基不忍见兄长丧女之痛，几次请兄长将襁褓中的公主，随意挑选一个，过继王府。但宁王以为，世间情，不论爱情还是亲情，随缘最好，太刻意了，反而失了真意。他屡屡以此婉拒圣意，李隆基也就不再坚持。

多年来，宁王得子颇多，求女却无能。

这就是四娘口中的原由之二。

然而我却以为，宁王待我好，无关乎他是否与我的耶娘是旧识，无关乎他母亲的祭日我的生日是否同一日，也无关乎他是否求女无能。

他待我好就是待我好。他是他，我是我。

宁王待我，如寻常百姓家的阿耶对女儿一样，极尽宠溺。

他带我吃遍长安城的美食，他给我做最时新最漂亮的衣裳，他把我扛在肩膀上打转转，他请来宫中老人为我教习学识，他将我带在宾朋面前骄傲炫耀，他在我疾病缠绵时守在榻前。

我待宁王，从没想过我与他的那些所谓的渊源，我对他，亦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对阿耶一样，极尽纠缠。

我为他捏肩敲背，只为哄得他允我少学习半个时辰；我将黄泥包裹烤熟的麻雀肉留给他吃，顺便央他为我新做一只弹弓；我吊在他的脖子上撒娇，任性地向他讨要街摊上新奇的小玩意；我闹着他为我吹笛歌唱，窝在他宽敞的怀里听着他浑厚的歌声午睡。

他总说，是小蛮儿，让我的内心感觉到充实、满足，以及幸福！唯有这小蛮儿，满足了我身为人父的全部感动。这才是人间天伦！真正的人间天伦！

不知几时马车缓缓停下来，我仍是被那停顿的轻颠惊醒。宁王只怕冷气扑了我，执意要我醒好神缓些时辰再下车，我觉车里太憋闷，不听他劝，先行一蹦跳下车来。冷不丁撞了冷空气，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耳边嗡嗡直响，这才不得不被李嗣昇按着，又强加了一件棉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