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白天家中好似招待了贵客,因此到长其居的时间较平日晚些,离开的时间自然也推迟了。卉紫出了远香阁时,天色早已尽黑,路边不似往常有人走动,只剩孤零零的石灯发出昏黄的光,而卉紫一人,形单影只。 大户宅院虽然舍得点灯,但古代照明条件毕竟有限,一片昏暗之中,此时所看的景象竟与白天完全不同。卉紫有些茫然地寻找回房的路,不觉中走错了方向。踏下台阶,踩着石子路,随后绕进只剩枝干残骨的矮树林。然而走出树林再次踩上石子路时,她却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奇怪,她每日都这样走,今晚怎就不对了? 一阵冷风吹过,卉紫打了个喷嚏。该是满月,可是天上浓云四布使得大地时而明亮时而黑暗,高高低低的干枯树枝随着风拼命摇动,在黑夜里时隐时现竟好似瘦骨嶙峋的鬼怪四处伸展着鬼爪。此时的卉紫,不止一身寒冷,心中更逐渐弥漫慌乱无助,焦躁不安。 这也没有个电话,万一没有人路过,她岂不是很可能回不去房间了? 夜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头,卉紫的心毛毛的,似后有追兵般急急奔走。 但下一个转角微微一怔后,她竟就这样惊叹了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湖泊,还未冻结彻底的湖面泛着粒粒冰碴,在时隐时现的银月下如水晶般晶莹闪亮。远处的岸边绵延出一线黑色的轮廓线,与遥远天际的暗蓝呼应着夜的深邃与幽远。 对,深邃,幽远。卉紫止不住心中的欢喜,暂时忘却了烦恼,踏动着脚下枯黄的花丛,向着岸边曲折行走。看不清的漆黑让人恐惧,可是看不尽的夜色却让她向往。 厚重的云朵缓缓移开,皎洁悠然的银光倾然泻下,枯黄的花枝也泛起了柔和的金色光彩。最美的景色,莫过于枯萎不再只象征死亡,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华彩。 正徜徉在月夜笼罩中的卉紫,不觉中接近湖边的草亭。草亭中立着一个人影,在月光的映衬下,他黑黑的背影高大颀长,看得出是个身材健硕的成年男子,此时一动不动,似乎融入到这夜色之中一般和谐。 卉紫连忙刹住脚步,静静地欣赏起眼前的景象。她不想打破这份和谐宁静,但又好奇深夜是何人还在院中走动,一时间不知如何进退。 “来便来了,何须躲藏。”中气十足的男低音,口气中隐隐含着浑然天成的傲气,似乎昭示了他不同于常人的地位。可是,家中并没有男主人或是地位相当的人。 卉紫迟疑起来,不知此番现身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但最终好奇打败了胆怯,她捶手下定决心,迈步上前。 踏上草亭的木质台阶,卉紫扶住亭柱,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干什么呢?” “你问我?”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后又有些感叹地回答了一句:“赏夜!” “这么晚了,天气又冷,为什么?”卉紫不解地问。夜色虽美,可这毕竟是初冬,且更深露中天色甚晚。 “自有烦心事。”他如是回答,但语气中却并无一丝心烦之感,反倒好奇地一笑,“你又是为何?” “我?”卉紫没好气地笑笑,“我迷路了!” “迷路?”他听罢也觉得有些好笑,转过头来看着卉紫,“你也是新近到家中的?” 卉紫抬起头正要回答,却被眼前人的相貌吸引。她想起一个词,精雕细琢。他若是一尊雕像,定是鬼斧神工。明朗的轮廓在脸上投射出清晰的阴影,全发梳起束于头顶金冠,一根扁平金钗贯穿其中,利落的发式尤显干练。单论相貌他并非绝色,但他眉宇间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却让人不觉间感到震慑、从心底臣服。 那人见卉紫呆愣,笑容间不禁有了丝轻视:“作何一副痴痴的样子?” 卉紫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拭嘴边的口水。这小动作显然没有逃过身那人的眼睛,只见他摇摇头,忍俊不禁。 卉紫赧然地扁了扁嘴,神色一转,再次正视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他一脸好笑的神色,上下打量了卉紫一番,“那你又是掌管何事的丫头?” “我叫刘卉紫,”卉紫落落大方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大家都叫我顾姑娘。” “是你?”他有些意外,皱起了眉细细打量起卉紫来,“你便是那鼎鼎大名的顾问姑娘?”近瞧这女子的相貌似乎与想象中完全不同,虽非沉鱼落雁,却也不似画像上那般死板,眉目流转间透着股灵动,嘴边的那颗小黑痣也点的恰到好处。“原来你便是那火中诞生的姑娘……”他转向湖面,“这家中恐怕也只你一人不认得我。” “只我一个?”卉紫有点不服气,这么晚还能在公主家随意出入赏月,身姿气度又这么不凡,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汉武帝刘彻;二是卫青。但今日未听说刘彻驾临;且面前人的身形与年关夜偷看得卫青背影十分相似。如此一来,结果就只有一个。卉紫一笑,略显得意,“谁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哦?”他饶有兴味地看向卉紫,“那你说说,我是何人?猜对有奖,猜错便罚。”边问,心道:就看你能否猜中。 “奖有什么,罚又是什么?”卉紫回问。 “奖随你挑,罚么,便随我了。”他挑了挑眉。 卉紫并不理会这罚会是什么,她神秘地一笑,自信道:“你是卫青!” “哦?”他有些惊讶地看卉紫,似乎没料到结果如此,“为何我是卫青?” “猜对了吧!”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卉紫更加得意。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已经暗示平阳与卫青一早就相好。当然也有一说二人属于政治婚姻,那就无从得知了。但卫青在平阳家的地位,是不可否认的。这也是她肯定答案是卫青的原因之一。 眼前女子昂着头一脸笃定与得意,丝毫不似其他侍女一般唯唯诺诺。男人不禁新奇地一笑,心说,这女人果然有些意思。他略一思索,点了点头,“算你厉害,我是卫青又如何?” 卉紫瞧了卫青一眼,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她一直想一睹卫青容貌,不惜在年关夜闯入远香阁。而今突然就实现了愿望,怎能不高兴。但表面上,卉紫还是尽力保持得体的笑容,转身答道:“你是卫青的话才能在夜深人静时还自由出入这平阳侯宅院呀!” “何以见得——我能自由出入平阳侯家?这里可是平阳侯家,不是我卫青家。”他继续问着。 “你和公主是老朋友了嘛——”卉紫暧昧地看了卫青一眼。你是公主未来的老公,你横着进院竖着进院都没有人敢拦啊。 “你就不觉得,”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低下头自背后凑近卉紫的耳边轻轻道,“妄议公主与我的关系会引致祸患?” 清风扫过,一股好闻的清苦木香在面前散开。卉紫不觉舒心地闭眼深呼吸一口,而后转头迎上卫青的目光,一脸无辜地笑:“不就是老朋友吗?您觉得该有什么别的关系?” 卫青闻言,皱了皱眉,这丫头倒是挺会反客为主的。“对,是朋友关系。”他妥协道。 见他认输,卉紫这才满意地点头:“那便赏了奴婢吧!” “想要什么赏?”卫青问。 “什么都给?”卉紫确认道。 “对,”卫青点头,“什么都给。” “说大话!”卉紫不屑地挑挑眉,“若我要的,你给不了,那怎么办?” “这世间,没有我不能给的物件。”他笑道。 “那我便想一个你不能给的物件,若你输了,便再许我三个愿望!”卉紫坏坏地一笑。 “好!”卫青点头,四下望望天色,又回头看看冷风中的卉紫道:“可记得住哪房哪院,我送你回去。” “真的呀?”卉紫脸上绽出了一朵大大的笑容,伸手捶了卫青一把,“够意思,那我便想个稍微好给的物件,不为难你。” 卉紫的居所没有起任何雅致的名字,因此要说清地点便多费些唇舌。好在卫青似乎对宅院十分相熟,只一会就找到卉紫住所。卉紫示意他稍等,上前敲敲房门。灯火通明的门内人影晃动,琪儿边喊道“姑娘终于回来了!”边奔走过来开门。门开了,琪儿迎了出来,却在看见门外二人的第一时间呆住,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琪儿?”卉紫拍了拍她,心知琪儿大概为一旁的男子而惊讶。卉紫转过身,对着卫青恭敬地一俯身:“多谢卫青将军送我回家。天色已晚,您觉得进来坐坐好呢还是尽快回去好呢?”卉紫话音刚落,一旁的琪儿焦急地掐了她一下,掐的她冷不防惊叫。 “你们姑娘是在下逐客令。”卫青笑着说,“也好,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琪儿一见如此,忙拉着卉紫赶上前去俯身行礼。卫青悄然冲着琪儿使了个颜色,便硬生生把琪儿就要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琪儿怯生生地点点头,微微俯身轻念道:“恭送卫将军。”卉紫见状也跟着恭送。 待卫青走远,琪儿忙拉了卉紫进殿,神色有些慌张:“姑娘可知他是何人?” “卫青啊。”卉紫笑笑。 “可是这卫、卫将军送姑娘回来?”她又问。 “对啊,从长其居回来时我迷路了。”卉紫解释着。 琪儿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又极其佩服的模样看着卉紫,就差竖起大拇指了。她想了想,而后极为肯定地点头道:“看来姑娘的似锦前程指日可待了!” “不会吧,”卉紫脸色垮了下来,“这卫青,交个朋友可以。但我可不敢跟卫青有一腿……”她现在寄居在平阳公主门下,又明知道将来卫青与平阳公主的亲事,怎么能这么不知死活地去和平阳公主抢老公呢。 夜色中,被唤作卫青的男子缓步地走着。 今日,从朔方归来的他途经平阳,令众人不得声张,低调驾临平阳侯家。本想在次日亮开身份,吓吓这顾姑娘,顺便捎她回宫。看来,计划要稍微变一变。想着,脑海中又浮现起刚才湖边的一幕幕。 猜错,便罚。但怎么罚,可就依朕的意思了——他主意打定,笑容不觉溢出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