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推歌一首:吴品醇《忆长安》, 这是汉长安,还是唐长安? 半月后的下午,为赴李延年相邀之约,卉紫一身男装男装由素心陪同出门。 平阳城李家门前依然有两个门童在把守。通传没多久,大胡子果然大摇大摆地出现了,一见卉紫,不由得开始吹胡子瞪眼:“嗯?”他上下打量卉紫一番,不悦地问道,“你来干甚?” 卉紫不理会他的怠慢,笑了笑,上前一拱手:“刘会特来拜访协律都尉!” “我说你这小子还真是,说让你来你真来了!”大胡子气哼哼地说着,双手叉腰看起了天,“还总是带个女子保护你!” “我说胡子兄——”卉紫话还未完,便听到旁边门童的偷笑声。大胡子蛮横地瞪了那门童一眼,被眼神一骇,小门童连忙噤声。 “我是虎兄,不是胡子兄!”大胡子说着,依然一副傲然的模样看着天空。 素心观望半天,早已非常不满,她鼻息轻哼推开卉紫,踱步到大胡子面前:“我说大胡子!我家少郎特带了礼物前来拜会,你怎如此傲慢无礼?你家便是如此待客的吗?” “礼物?我家主人一身本事得圣宠,他要何没有,缺你这点礼物?”大胡子依然眼看着天。 素心翻了个白眼不搭腔,心里啐了一句:你还有脸说,这李延年凭什么得宠以为我不知道! 正在这时,李家通传的家奴出来了,声称家中主人有请贵客。 素心得意地冲大胡子翻了个白眼,推开他拉着卉紫夺门而入,眼看高大的大胡子被素心推了个踉跄,卉紫禁不住对素心竖起大拇指来。 二人进入院内,院童匆忙上前为卉紫引路。最先入眼的,只是时下流行的宅院格局。过了门房,到了正室,与李延年的大哥寒暄了一番后,由大胡子引领到了一处别院。 一片竹林便是尽头。依然翠绿的竹林,挂着丝丝冬雪,为这宅院增添了一分清丽爽朗。 “进去吧。这是协律都尉在家中建造的别院,平时是不许外人进入的!”大胡子站在竹林前。 “进哪去?”卉紫茫然地看着一大片竹林。素心拉拉她的衣角,指了指竹林右侧一个非常不明显的豁口,需得细看,才能发现有一条石子小路蜿蜒其中,拐了几拐便不见了影踪。难道李延年藏在这竹林之中? 卉紫不由得叹了一叹:艺术家就是与众不同,寒冬时节仍然喜欢呆在这四处生风的户外竹林。 “你这小子还不如一个女子精明!”大胡子损了卉紫一句。这次素心倒是没发作,反而倒戈地配合大胡子一脸奚落地看着卉紫。 “叛徒!”卉紫撅嘴嘟哝了一句,跺着脚向路走去。 竹林植的疏密合理、错落有致,既不像没人打理,却也不似人工修剪那般整齐。阳光透过竹叶间的缝隙投入,影影绰绰地洒了一地,踏着这片阳光,卉紫随着小路蜿蜒向前行走。 竹林不大,可是石子小路百转千回,平添了幽深之意。一阵清凉幽风让卉紫霎时从不经意的遐想中醒来,突然意识到古琴沉韵之声,和谐如此竟让她没有发现。悠远轻扬的弦乐之音乘风袭来,空灵好似来自天外。卉紫不由得加快步子,意欲探个究竟。忽然眼前一片豁然——这竹林之后,果然别有洞天。 透过渐渐稀疏的竹林缝隙,隐约看到了那缕单薄颀长的身影,不是李延年是谁。察觉到卉紫的到来,琴声戛然而止。李延年抬起头,微微一笑,起身略微一礼便引她到一旁四角亭中坐下,亲自为卉紫斟热茶水。 “你果真来了。”李延年轻语,将茶杯轻置于卉紫面前,霎时清香扑鼻。卉紫低头看去,水中并无茶叶,只是飘着几朵绽放的白菊,一缕缕馨香在木质茶杯边缘环绕弥散,犹如朵朵白莲盛放。卉紫突然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欣喜:没想到在这茶文化不甚发达的年代,竟有人懂得享受菊花这清新素雅的味道! “你知道我今天会来?”卉紫问道。 “不肯定,”他摇摇头,“不过今晨我突然忆起元宵夜之约,心想你若再不来,恐再碰面就难了。” “为什么?” “虽李家家业在此,但现如今我家宅却在长安,”他顿了一下,然后失笑,“想必你也知道,我又时常出入深宫,不便频繁远行来此。且在其位谋其职,乐府有大量事物要我出面管理。” 卉紫赞同地点了点头:汉代乐府大量的作品都是李延年整理,另外还给许多民间美词谱了曲。收集、创作、整理,三样兼顾势必花费大把精力与时间。 不过——卉紫突然暗暗皱眉——他留在宫中的另一个理由,会不会真的是刘彻的男宠?《史记》中有一句叫做“与上卧起”,仿佛暗指了什么。多少年来,好事者也一直在钻研刘彻与李延年的关系。 见卉紫的思绪似乎游到了天南海北,李延年一笑:“你想到什么?” 卉紫张了张嘴,愣了一秒后连忙摇头:“没、没什么!”说罢她尴尬地笑笑,低下了头。但最终还是好奇心打败了羞耻感,小心翼翼道:“世人常传,你与陛下关系非同一般,究竟是……”卉紫说着抬头,见李延年似乎面色一沉,卉紫的心一紧禁了声。 李延年神色有些微凝重,但转而又变得淡然。他看着卉紫,伸出食指放于唇边:“少郎莫再要妄议此事。” 卉紫顿觉尴尬,心里恨恨地责备起自己:这就是在现代也不好直接问,何况是在古代,你怎么满嘴跑火车…… 见卉紫一副不知所措的自责神态,李延年略感歉意,微微一笑:“我是说,你今后莫要在人前如此议论陛下……并非要责备于你……”他手指缓慢地旋转着手中的茶杯,继续说道:“我知你想问什么。我与陛下既非友人,也非你所想。仅仅是君臣罢了,或许连君臣都不是。” 在说到“或许连君臣都不是”时,卉紫瞥见了他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怨恨,转瞬即逝。卉紫没有去追究,只狐疑地低下了头。 “宫门深似海,权势财情时刻相争。心啊,疲惫不堪。”说着,李延年无奈地摇了摇头,“世人如何评论,我已是无暇顾及。且这也不是我能掌控之事。”说罢,他一笑,笑得与世无争,提起茶壶为卉紫添起了水。 一阵静默,卉紫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李延年,看着他眉目间的坦诚与淡然,看着他含着淡淡的笑意为自己斟茶,目不转睛,似乎想把他看透。 “何故盯住在下不放。”李延年放下茶壶,抬头迎上卉紫目光。 “没什么——”卉紫感慨地摇摇头,“我只是想,后人怕是误会了你。”她无法相信眼前这人是司马迁口中所说的“佞”。这人这样单纯,单纯到才一面而已,便以大白的身份迎卉紫入门与她相交。他怎么会是热衷于权术之争的野心家?更不像是会为了一己私利而口出谗言的小人。 “后世之事便由着后世去吧。”李延年宽和一笑,好像毫不在意。他起身到亭外,提过古琴,拨动了琴弦。 一曲传来,轻柔低缓、婉转缠绵,时而渗透出点点孤独忧伤,却又丝毫没有沉重之意。 一曲完毕,李延年起身,悠然行走,又坐回卉紫对面。 “有不开心的事儿?”卉紫的目光随着李延年身体而移动。 “我?心事?”李延年看向她。 “听着像。”琴声郁结,但李延年的神情却悠哉坦然,丝毫不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适才的琴声,靠的是高超的技巧而非真情流露。因此卉紫倍感困惑。 “往事不堪回首。”李延年叹息着,“你不也曾说月与灯依旧而不见去年人么。” 卉紫陷入沉思。 元宵之夜念物是人非,而今又叹不堪回首。说不定洒脱是刻意的,越是洒脱的外表下,越是暗潮汹涌;淡泊也是不得已的,越是淡泊,越是在意、脆弱。至少那句“连君臣都不是”时眼中的哀怨之色,卉紫便能猜到,他的过去,绝不会是史书所写的“狗监”、伶人、与上卧起之佞臣这般简单。 静默着,茶杯举起,放下,添茶,再举起,再放下,如此往复。 “你是不是十分喜欢竹子?”卉紫突然打破了静默。眼前这片竹林,分明是有人专门栽植。若非其非常爱竹,又怎会费这么多气力在自己大哥的家中专门建此别院? 李延年被这突然的问题问得一愣,继而笑着点头:“爱竹的刚正与高洁。”说罢他低头无奈地一笑,“自己无法做到这点,便于此寄托心愿。不瞒少郎,在下于长安宅院也如此一般密植绿竹,若有机会,还望来长安家中做客。” 卉紫笑着点头:“下次做客,我定不再问如此扫人兴致的话题。” 李延年点头:“好。” “那——”卉紫歪头道,“为表歉意与谢意,我给你唱首歌吧,是我家乡的歌曲。” 李延年有点意外,但仍点头答应。 卉紫略一思索,拿起木勺在石桌上试起了拍子,找对节奏,啪啪地敲了起来。本以为卉紫欲学俳优说唱,李延年配合地端正了身子作势细听。但见卉紫眨了眨眼,笑着唱开: 古往今来又一春,百花怒放燕争鸣 独杯空照月无影,留得残烛待天明 世事难料风无形,流云长天几时晴 空叹悲欢无人听,风月雪城几时宁 忆长安,当过往如云烟 香梦未断,只求明朝酒如仙 忆长安,心似春水波澜 涟漪点点化作无尽相思盼 等待花再开月再圆 再与你魂梦相连 唱完,笑着看向李延年眼中萌生的新奇之意,等待他的评价。李延年以音律之赋著称,卉紫有心以唯有自己所知的现代歌曲表演,也是想投其所好。 “少郎的歌声,”李延年说着一顿,神色有点好笑,“阳刚之气不足。” 本欲迎接好评的卉紫几乎晕倒。扮成男装的她,一直都刻意粗着嗓子说话。可是唱起歌来谁又顾得了那么多呢,况且粗着嗓子说话便罢了,粗着嗓子唱歌还能入耳吗? 似乎是看出卉紫脸上的窘迫,李延年一笑,终于正色道:“忆长安——”他若有所思,不多时,再次失笑。“好歌,不过为何你要击打桌面伴歌?” “因为我不会弹琴,也不知道乐谱呀!”卉紫眨眨眼。 “若有机会,我愿与你探讨琴技。”李延年边说着,似乎又回忆起了卉紫唱的歌词和曲调,“只是少郎这支歌,曲风似乎与现下流行的不同。少郎家乡何处?” “我是渔阳人,但,我会的曲子也并非是燕赵一带曲风。”卉紫随口应着,转移了话题:“你都会什么乐器?” “乐器?”李延年谦虚道,“在下疏浅,只精于弦乐,钟磬管乐略懂而已。” “如果真的可以,我倒是希望能向你学学弹琴。”卉紫有些期盼地说道。 “当然可以。”李延年点头。 一言一词很平淡,但卉紫聊得很舒心,看看天色,卉紫起身打算告辞。临走之前,卉紫起身问了一句:“我真的还可以来么?” 李延年仰头看向站立的卉紫,片刻后,欣然点头:“世人多对我心存猜疑,你不嫌弃,让在下感激不尽。” 卉紫一笑:“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内里是否有着珍贵的品质,本身就不该是表象所决定的。”说着绽开笑容,心情大好地向外走。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这世上,可有我李延年能相交的朋友知己?李延年微微抿唇,眼含笑意地向着卉紫挥手。 卉紫也为这清澈洁净的交流而倍感欢欣,欢脱地摆手告别,不忍转身地倒退着出了竹林。 只是,她原本像雨后晴天般清亮大好的心情,在晚些时候,被一个消息彻底击溃。 她陷入了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