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惹了事端,卉紫便再未曾能够出门。因着冬天寒冷,又还未能适应汉代简陋的门窗和取暖设施,卉紫这一冬几乎都闷在了被子里,整日整日的唱歌、自言自语、发呆、睡觉。 倒是霍去病,不管刮风下雪,三天两日地往平阳侯家跑,不时给卉紫捎来些长安新进的新鲜玩意,瓜果蔬菜、摆件手玩,应有尽有。最好的是,他似乎是遗忘了卉紫的身份疑云,不再反复问东问西。 这样的日子平淡也有趣,直到一月十五到来。 元宵节始于文帝朝,但真正变得隆重正式却是在武帝朝。善良又风趣的东方朔为助宫女元宵回家探亲,扯了个火神焚长安的谎,骗的皇帝同意举城开放点灯欢庆,美味的元宵便源于此宫女。 长安宫门解禁,何况这平阳侯家。平阳公主以宽厚著称,这天除当值下人和守卫,全家都会公休,想回家的回家,想逛街的逛街。同样自由的卉紫对东方朔真的是千恩万谢,若不是他开了十五放假的先河,她恐怕又要在这院中发霉了,但这回跟着卉紫出门的是素心。 傍晚时分,素心准时来到卉紫的房间,她的脸冻得通红,推开门进来便扑向了殿中央的火炉。 身子和手暖了一些,素心抬头看向从内室走出的卉紫和琪儿,一双杏眼登时睁得老大。 卉紫与琪儿穿的是上次集市定做的便捷男装。琪儿穿的是常服,由于个子矮小看起来不像成年男子,头上便扎了两个髻,模样好像个伴读书童,扭捏地跟在卉紫身后低着头畏缩着不敢前进,而穿得好像谢霆锋版花无缺的卉紫,却是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 “你们这是……”素心坐在地上仰头,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我这身——”卉紫上下比划了一下,“很震撼吧!上次在集市做的!”说着她还捋了捋脑后的长发,喜滋滋伸手调戏起素心来,“怎么样,我很迷人吧~” “呸!”素心嗔笑道,“弄成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不过顾姑娘如此——”素心上下打量着卉紫,“还是有些英气的,倒真像个面容俊秀的少年郎。” 话不多说,三人出门。虽是傍晚,但一路驾车走来煞是热闹。为便于夜市开放,市集还专门封锁成步行街。将马车交予客栈保管,三人步行前进。 卉紫活像个大户人家少爷在前方大摇大摆,琪儿依旧小模小样地迈着碎步,落得远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小跑一会。素心速度倒是跟得上,只是一路上警惕的东看西看,时不时还要控制卉紫周边的人群。卉紫不禁感叹一声:平阳侯家待她太好了,穿成异形没人管,出趟门还总给配保镖,这趟穿越,值了! 夜幕降临,花灯点起,笔直的街道两旁红黄蓝绿,五彩缤纷。不光是街市,就连天上,也飘起一盏盏的孔明灯,霎时点缀的有如星空。人们在街边走走停停,对着各种花灯评头论足,累了便歇息一下,吃点糕点小吃。时而碰到被人群围住的小摊,里面的吆喝声震天响亮,竟是猜灯谜的人猜的兴起,激动的叫喊。 一片祥和。 举着三盏刚刚买的素纱荷花灯笼,三人继续奔走于市集。 “少郎来猜个迷!猜对有奖~~”街边挂满灯谜处的老板招呼卉紫道。 “来来来,刚出锅的团子!” 卉紫笑呵呵的一路走走停停,不多时手上糖葫芦面人花灯捧了一手。 “哎,小心!”身后的琪儿突然提醒卉紫,卉紫头还未转过前方,脚已落下,鞋底踏上软绵绵的一片——卉紫踩了迎面来人的脚。 “我说兄弟!可否不要踩着我家主人的脚不放?!”脑后又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粗犷男声,卉紫脑袋嗡的一响,本能地捂住耳朵。 “你这小子!”那络腮胡子见自家主人的脚仍被踩着,气的就要上前捋卉紫的肩。 “喂!”素心赶上来一把打掉了那男人的手,恶狠狠地指着大胡子的鼻尖说道,“我警告你,莫要动我家少郎一根手指头,否则——”她握紧的拳头发出咯咯的响声,“休怪我不客气!” 卉紫与琪儿惊讶地看着素心一脸野蛮的表情。 “少郎,你的脚……”被踩的人温声细语,卉紫连忙收回了自己踏出去的脚,转头——李延年正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今天的他仍旧一身薄衫,领间加了一层的白色狐皮毛御寒,黑色长发飘然垂在腰际,清澈的面容一如初见那次不食人间烟火。而旁边正是那日李家门前的大胡子,依旧对卉紫吹胡子瞪眼凶神恶煞,二人的反差简直天壤。 “你——”卉紫有些惊又有些喜,一时手足无措。想必,他是趁正月十五回平阳县与家人团聚的! “少郎见过在下?”李延年温和地笑着,彬彬有礼地问道。 “不、不……”卉紫连忙摆手,她巴不得美男子不记得那天挥着菜刀满街追人的自己。 “还不向我家主人道歉!”大胡子扯着嗓子说道。 “我道歉我道歉,敢问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名字才好道歉嘛!”卉紫一拱手问道。 “?”素心和琪儿明知卉紫认识李延年,都不解地看向卉紫。 “你!”大胡子哼了一声上前攫住卉紫的胳膊,疼得卉紫当即叫出声来。大胡子毫不怜惜,瞪着眼不满地看向卉紫,“我岂容你如此审问我家主人?!” “咳!”素心吼了一声上前,双手快速一挥,不仅打掉了卉紫胳膊上的那只粗手,也列着架势支起招来挡在她的身前。琪儿拉过卉紫,疼惜地揉捏起来。 李延年只轻轻瞥了大胡子一眼,大胡子会意自己过于鲁莽,连忙噤声退后,但仍旧叉着腰气哼哼地看着卉紫。 “在下李延年。”李延年谦称道,说完,微微弯身一揖,又抬头问道,“敢问是——” 卉紫闻言,好似胜利了一般得意地回看了大胡子一眼,对李延年道:“久仰久仰!小弟刘……会!刘会!” “俗名!”大胡子大咧咧地喊了一句。 “那你叫什么?”卉紫脱口反问。 大胡子一见有了说话时机,连忙站了出来,一拍胸脯说道:“我叫王中!大家也叫我二虎儿!”话一说完,素心在一边咯咯笑开了。 “你为何笑?”大胡子瞪起眼。 “她笑你的名儿不俗!”卉紫打趣着,“王二虎儿!不俗不俗……二虎哥好!”卉紫说着做了个揖,一旁的美男子李延年此时也咬紧嘴唇,憋着一脸的笑意。 “你看她!”大胡子明显不服气,向李延年控诉起来。李延年摇了摇头,略踏上前一步,微微俯身似是有告别趋势。 见他欲去,卉紫有点焦急,若就这样告别,可能从此再无交集,连忙挡在李延年身前,却不知该说什么。 李延年诧异地看见突然伸出一只脚挡在自己面前的卉紫,想推开她,又不好意思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略微迟疑了一番后道:“不若,刘少郎与在下一同用膳?”说着,指了指一旁的酒楼。 几人在河边的酒楼捡了个二楼靠窗位置坐下,要了甜羹暖着身子,细细品味着。 突然,身后窗外的集市一阵轰响。卉紫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攀窗远望,却见城中心的天空火红一片。卉紫急忙回头问素心:“着火了吗?” 素心不疾不徐的搅动着木勺,故作轻蔑的瞄了卉紫一眼,嘟哝了一句:“连烟花也没见过,若是日后去了长安,还不被城里的阵势吓晕过去。” “哼!”王二虎不屑道,“燃爆竹祭火神都没见过!” 祭火神呀!卉紫笑笑,看向窗外。 “东风夜放花千树。”卉紫看着窗外念了一句。此时的烟花只是简单的将□□送到空中,靠爆破的火光照亮夜空,并无繁多的色彩与花样。虽如此,当漫天烟火映着楼下五彩斑斓的花灯照亮了远处城楼时,幸福喜庆之感还是油然而生。 “好词。”李延年由衷赞许。 “引自别处。”卉紫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你可知,这首词里最著名的,可不是这句。” “那是——”李延年略微皱眉。 “后半段: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卉紫念道。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李延年轻声念着,看着窗外的眼神渐渐飘忽远去。 “少郎可还有其他好词?”琪儿好奇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卉紫摇头晃脑作势向上指了指,而后又调皮地指指琪儿,“人约黄昏后!” “可是哪家挚友节日相约?”素心问。 “是呀。”卉紫点头。不止是挚友这般简单,很可能是一对两小无猜的情人。 “这一首可还有另一半?”李延年追问。 卉紫闻言叹了口气道,一脸惋惜:“有归有,只是没那么喜庆了——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李延年听罢,低头一笑,不再言语。 “大过节的,你便不能捡些喜庆的念?!”大胡子突然嚷嚷开,说罢不悦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气哼哼地一摔杯。 “世事难料,情难如愿。”李延年转着手中的杯盏道,“最难莫过于物是人非,誓言尤在耳边,佳人却再难相见。”李延年说着,对着卉紫一笑,“想不到小兄弟竟能将这人世间的□□看得这般透彻。” 虽满腹音律才华,但也只是个阉人,何来如此款款深情?卉紫边饮下一杯清酒,边细细地看着他眼中静静流淌的情绪,但始终也猜不透,那一股时有时无的深情和遗憾来自何处。 “李兄若不嫌弃,”卉紫放下酒杯,试探道,“不如你我结交个朋友,今后也好讨论这些个词赋。” “承蒙不弃。”李延年淡淡一笑,举杯相邀。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能与李兄结交,是刘会三生有幸。不知李兄还能在平阳到何时?我好登门拜访。”卉紫说着,举杯相碰。 “尚有半月,便要启程回长安。”李延年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