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刘彻欲前往长乐宫,韩焉与卉紫一同从后门走出宣室殿。 “韩焉,”卉紫关好殿门,突然开口道,“若你今天杀了我,陛下会把你怎样?” “不会怎样。”韩焉看了看这冷清后园,收紧防风衣襟,奇怪地看了卉紫一眼:居然还有人这么坦然地谈论杀死自己的后果? “为什么?” 韩焉眉头一皱,不由得笑了出来,片刻后,他对着满腹疑问的卉紫轻声道:“理由有三。”他的声音很温柔,眼中却未透出一丝温暖。 “你说。” “其一,你是孤身一人。”韩焉压低语调,幽幽说道。 “这也算理由?”卉紫满脸黑线。 “对,没人寻仇是首要的,我可不想把事情闹大。其二与其一有关:你一个孤女,凭什么背后有人。”韩焉又道。 卉紫转头看看身后。 韩焉将其拉回,厌烦道:“你这没脑子的女人!” 卉紫闻言哼笑:她只是装傻而已,怎会听不出“背后有人”的意思。背后之人唯一的可能是平阳公主,但她不敢肯定。 “孑然一身,如何成势?又凭何成势?自打顾姑娘入宫,盯着你围着你的人可是不计其数。为何你得以在初来乍到的深宫中风平浪静地生活?因为这其中,有算计姑娘的,却也有——”韩焉一顿,复又道,“保护姑娘的。” “保护我的人当然有。”卉紫不以为意,刘彻就算一个。 韩焉哼笑,不予肯否。刘彻是帝王,喜怒不定,保护卉紫一半出于喜爱,一半出于平阳的面子,若有一天这情分减淡或者势力丧失,刘彻或许会最先撒手任其自生自灭。所以,韩焉所指的,绝对不是刘彻。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初来乍到就有强大的依靠势力……”卉紫未再继续,但相信韩焉就是这个意思:他认为,卉紫的出现,隐藏着某种早作准备的阴谋。 “还不算是愚不可及。”韩焉道。 “那第三呢?”卉紫追问。 “其三——”韩焉一顿,冷笑着看向卉紫,“你本就知晓。” “你是说文良人?”卉紫低笑一声,摇头道,“其实前两点理由都是附会,与你最相关的,根本是第三点吧?” 韩焉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卉紫笑。 “我跟你相反,我最不在意的就是第三点。”卉紫说着抬头,迎向韩焉的目光,“你生与死,本就与我无关,你愿意重蹈覆辙,我也无力阻止。你的事,没人问我不说,有人问我也不说。” 韩焉眼中闪过不解。生与死、重蹈覆辙?他敏锐的直觉嗅出一丝异样气息:这个女子说得相当不经意,但她所知道的,远比他预料的多。她的过去不着痕迹,神秘的像是元朔四年突降人世,如何能得知元朔三年的宫闱秘事? “你继续告诉我,这三点为什么会让陛下默许你杀人?”卉紫推了一把提醒走神的韩焉。 “你还不懂?”韩焉失笑,“但凡陛下嗅到一丝阴谋气息,你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有;而与我最相关的第三点属宫闱禁忌,我亦劝你莫再探查深究。” “若是我背后——”卉紫试探着问道,“是陛下至亲,又会如何?” 韩焉上下打量卉紫一番,却未正面回答:“你比我想象的聪明,但你和陛下,都只看到一半。”说罢,转身率先离开。 卉紫愣在原地——真的是平阳公主?平阳公主,被看作了卉紫生存在宫中的背后势力?可是另一半,又是谁? 韩焉睨了后方一眼,唇角微微翘起:你既有我把柄在手,我怎会轻易地放过你? 近日刘彻会常去上林苑阅兵,卉紫百般祈求不得同行,却还被韩焉出了损招,关在石渠阁每日抄书完成大量课业。 石渠阁与天禄阁都是汉宫收藏天下典籍的地方,其中天禄阁收藏国家机要,石渠阁则收藏著名典籍。虽然任务繁重,但能有机会瞻仰汉代古籍实属三生有幸。 但卉紫没想到,这日会在石渠阁见到霍去病。 卉紫觉得“驚”字很难,但其实这是近日来较容易的字了。卉紫在草稿上练了半天,最终仍是不敢在作业上落笔。一旦写不好,明日便会加大任务量。 只顾埋头苦练的卉紫,并未留意身旁异动。 “这字不当如此,”修长的指尖从身后伸来,点在“驚”字上,声音有着年轻人的高昂与利落:“我来教你。”说罢,那人跪坐于卉紫右后侧,轻提袖管握住了她正执毛笔的右手。先是一惊的卉紫,紧接着便顺从地让自己的手随着那人在布上畅书,任他的气息游弋于自己颈侧。 轻转笔尖,力道中庸,一个漂亮的驚字跃然纸上,但其中也因杂含了卉紫的手劲而略显不足。 卉紫转头看着霍去病,十七岁的他,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她欣喜地放下笔搂上霍去病的脖子,刻意调戏道:“你怎么来了?陛下连续出入上林苑,必是忙于准备出征之事。你是八百精骑的嫖姚校尉,怎好在陛下视察时突然回宫?” 霍去病还是有点害羞,但微微躲闪了一下便就范了。 “韩焉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探望。”他说着自腰间拿出令牌,“这是韩焉的令。” “韩焉?”卉紫的笑容停滞了一秒。 “韩焉欺负你了?”霍去病最初有点幸灾乐祸,但见卉紫开始面泛委屈,连忙安慰道,“韩焉的性子不是一般人摸得透的,你若受了委屈,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别去计较!” “你——”卉紫忍俊不禁,“你骂他是狗?” “说笑罢了。”霍去病说着,眼中透着不喜之情,“他哪里是狗,他是狐狸。” “对了!”卉紫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到挂在一旁的布袋中翻腾起来,不多时,她翻出一把锦盒递给霍去病,“我日日随身携带,就是想碰到你。送你,预祝你首战告捷!” 霍去病略感意外,打开锦盒。 是一把悉心制作的折扇,扇面的白布,都是量着扇骨的宽度一次一次熨烫出褶皱才得以将扇子闭合的平整。霍去病小心翼翼地将扇展开,藏在扇尾的红色平安结翩然坠出,流苏上的小铜铃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惊于卉紫手艺的同时,他对扇面上绘制的水墨山水画与四个娟秀小字更感兴趣。 “山?”他皱眉看着其上的线条简单构图优雅的山体,不解地吐出一个字。 “祁连山。”卉紫解释。祁连山对于霍去病的一生来说意义非凡,那是他生时河西之战大捷之地,也是死后墓前永垂不朽的功勋。 “我赌你,功绩绝不止于祁连山,”卉紫笑着,“你愿意赌吗?” 霍去病合上折扇轻敲卉紫脑门:“赌!马踏匈奴,借你吉言!” 马踏匈奴,是霍去病墓前的圆雕石刻,扇面上,正是此四字的正楷。 “若是我赌赢了,”卉紫指指扇子上的祁连山,“你还能给我什么甜头?” “我都答应讨你出宫了,你不就是名义上的霍夫人,你还不知足?”霍去病皱眉,顺嘴说着,仿佛是不经意。 一个霍夫人,关系好像忽然就进了一步。假戏,难道要真做? 卉紫心里一动,却又故作不屑道:“谁稀罕,说好是假的。”卉紫抬手捋了捋手腕上的玉镯,“我最喜欢珠宝,一旦是我的,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那你要何物?总不会,要我做你的奴仆吧?” 卉紫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稀世珍宝。” “我不是么?”霍去病反问。 卉紫撇开头故意不作答,只是暗暗地笑了笑。谁说他不是,他——比任何珠宝都珍贵,不止是对卉紫,也是对世人,对后人。 “那我便没法子了。你这不要,那不要,不如也不要出宫了。” “什么?”卉紫侧目,“你想赖账?”她说着略一思考,突发奇想地扯过一块干净布帛,提笔占墨奋笔疾书起来。不多时,一篇歪歪斜斜的尚未干透的墨字扔到霍去病面前,笔一摔道:“签字画押!” 霍去病不解地拾起布帛,略扫一眼笑道,“契约书?” “对,签吧,白布黑字,看你怎么抵赖!”卉紫催促道。 霍去病浏览一番:“甲方刘卉紫,乙方霍去病……”迷糊地读着,突然一脸好笑地指着一处:“出宫后不得过问你行踪限制你自由、我却不得与其他女子亲近?” “对呀!就是说我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出去玩,你不能胡乱与女人亲近。” “届时我与你也是假夫妻,迟早要和离,你为何限制我与女子来往的自由。不签。”霍去病摇头拒绝。 “为啥?”卉紫皱起眉,“我这是为你好啊!”霍去病的历史无妻记载,他若真想娶亲,卉紫把关是最好的保护办法。 “为我好?”霍去病看看卉紫,低下头细细地看着这绢白布。 “你签呀!”卉紫指了指,一副霸道的样子,“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嘛!” 这叹为观止的契约,分明超出了帮她出宫的范围。 见霍去病迟疑,卉紫使出必杀技:“你看这儿!”她露出脖子上拜霍去病所赐的细小疤痕。霍去病一见,果然皱了皱眉别开视线,缓缓提笔。 “签‘乙方’后!”卉紫迫不及待地指点。 霍去病亲笔——五个隶书小字跃然纸上。 卉紫脸上的催促渐渐散去,她拾起布帛细细端详:“这个算数吗?” “算。”霍去病点头,“我大名都在上面了,如何抵赖。” “那你看懂最后一句了吗?”卉紫问着,看向契约末尾——甲方若签字,便等同于允许乙方全权干涉甲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