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殿的请帖,三天两头便发一回。由初春大军出征之时,一直到几个月之后的夏天,叙叙地请了卉紫几次。这几日似乎是殿主人急了些,邀请更加频繁起来。 整个一下午天气阴沉,卉紫捧着数片请帖暗暗思量。过去良平义不加劝阻、韩焉与浮香却态度隐晦,旁人越是这般矛盾的态度,卉紫的好奇心越重。只是机缘不妥,便一直没有拜会。但如今轮到这当事人这样上赶着,反倒让卉紫觉得有点不对,心里忐忑,不似从前那般毅然。 正想着,又一封帖子到了,卉紫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一叠布,头都大了。 “去吧!”卉紫突然腾地站起身,“浮香,更衣,我要去常宁殿看看。” 浮香皱了皱眉:“姑娘考虑清楚了?当真要去?” “再不去我怕她把未央宫的布用光!”卉紫边理头发边嘟哝,“我这就去会会她,看她有什么急事……”说着,她穿戴得当后拉了浮香向门外走去,正巧碰上了外出回来直呵气的苏沁。 “看看你冻得!”卉紫顺手拍了拍苏沁的脸蛋,“夏初阴天特别冷,多穿些。”说罢迈出门槛。 苏沁看了看卉紫的背影,边关好房门边问琪儿,“琪儿姐姐,姑娘这是要去哪啊?” “哦,她去常宁殿,文良人递来的请帖。”琪儿顺口答道。 苏沁一怔:“常宁殿?” 天色渐暗,狂风大作。适才送来帖子的宫人腿脚蛮快,任凭卉紫与浮香在后头狂追,她早就不见了踪影。二人顶风而行,匆忙地赶着路。走着走着,后方的浮香突然拉了卉紫一把。 “怎么了?吹死啦,快走!”卉紫说着兀自转过头,“怎么每次出门都赶上这么个好天气……” “姑娘!”浮香将卉紫拉回,“这就到啦!” “到了?”卉紫惊讶地看向浮香,又四下望望。果然二人已停在一处宫苑门口。这是座普通的宫殿,气势谈不上,又不能说简陋,总之很一般。“这么近呀?”卉紫诧异着,转了个方向去敲宫苑的门。 开门迎客的是个粗使丫头。她持卉紫递上的请帖反身去通报,不多时便回来迎二人进殿。 “哟,贵客驾到。”殿门大开,一少妇款款度出,颇为热情地迎接卉紫。卉紫量这便是文良人窦文玲,连忙俯身一拜。 “快快请起。姑娘如今贵如翁主,我又怎敢怠慢。”窦文玲扶起卉紫,执其手引起入内,赐了上座。坐定奉上茶盏后,这主客二人便各怀心思地互相悄悄打量起来。 卉紫端起茶杯饮了几口,趁机扫了对方几眼。但见这文良人模样美艳却不庸俗,虽然衣着不算华丽,但趁着气质却依然显出高贵的大家风范。原来韩焉所中意的,就是她啊。但不知几次三番地请自己来,是有何要事? 瞥见卉紫不停扫量自己,窦文玲心里不禁一阵嗤笑。这姑娘前平后板,模样也不出众,韩焉究竟是为了什么靠近她?只怕是她有利用价值吧。但面上,窦文玲依然露出热络地笑容,不停地为卉紫添茶。“真是难得,我还以为姑娘不屑于我这陋所呢。” “怎敢。”卉紫连忙一笑。 “听闻卉紫姑娘才气过人,”窦文玲垂眸一笑,复又看向卉紫,“我前些日画了幅百花图,姑娘请看。”说着她将卉紫引到一旁的案几前,展开画布。只见画布上密布着形形色色的花朵,繁多却不拥挤,虽说着色简陋色调不多,倒也看得出画中所欲表达的绚烂春色。 “画很美,不知良人有何疑问?”卉紫不解地看着窦文玲。 “花尚可,但这两只彩蝶,我无论如何渲染,都是死气沉沉,像是硬安在画上的死物,一点也找不到翩翩起舞的感觉……”窦文玲说着,一脸困惑。 “这——”卉紫也不太懂画,只是以一个欣赏者的身份道,“会不会是墨下的重了些?原本这彩蝶身姿轻盈,但墨一重了,便会给人厚重之感……而且,蝴蝶飞起来,不是这个样子……”说着,卉紫从生物学的角度将蝴蝶展翅飞舞与静止时的状态解释了一遍。 窦文玲侧目看着认真解释的卉紫,假装认真的听取,但眼神却流露着丝丝的蔑视与不服。 “那不如卉紫亲自指点一下?”窦文玲挑战一般,将手上的毛笔递给卉紫。 “这——”卉紫迟疑了一番,推却起来,“我不懂画画的……” “不若试试吧!”窦文玲一笑,硬将笔推倒卉紫手里。卉紫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虽然笑颜如花,但眉眼之间却无一丝温和情谊,反倒隐隐透着傲然与蔑视。卉紫被这目光凌视的不太自在,握住了笔,迟疑着画了起来。 别看卉紫会说,她真不会画。窦文玲画的如果是死蝴蝶,那卉紫画的,基本称不上是蝴蝶了。 笔落,窦文玲掩面轻笑:“卉紫姑娘的笔风,真是可爱的很呢!” 这话看似玩笑,但让卉紫很不舒服。她瞥了窦文玲一眼,放下笔。窦文玲不再说话,重新拾笔,三两下,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跃然纸上。 “多亏卉紫指点,这画终于活了!”窦文玲抬起画布,满眼都是自我欣赏之意,“早闻卉紫曾向韩大夫习字,不如题个字吧!” “题字?”卉紫惊讶道,怎么又来这么一出……卉紫既不了解此时的楚辞之风,又不想在窦文玲面前露了端倪,提着笔犹豫半天,歪歪扭扭写了两行诗:常宁殿下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手一抖,字歪了,她连忙道歉:“对不住良人,坏了好画……” 窦文玲不怒反笑,拉了卉紫回到座位。坐下时,哗地一声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棋盘。 “小心些!”卉紫提醒句。 窦文玲看看身旁的棋盘道:“适才与宫人下棋,但棋未下完,他便笑念自己已经赢了,我至今还未参透……”说着看着没啥反应的卉紫,唇角不经意流露出更加得意的一笑。那是一场棋的残局,胜者是韩焉,只不过最后一子他还没下,便离开了常宁殿。若是稍有修为的人,只一眼便可看出玄机,但对面的女子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没办法,卉紫不懂围棋。 “其实今日叫卉紫来,是因为听闻卉紫得乐府都尉李延年真传。”窦文玲说着一顿,“我这里有一曲‘高山流水’,却在中间跌宕起伏之段丧失要领,再难进行。多次拜请李延年,无奈他近日繁忙,我又不常与李夫人来往,只好请了你。” “高山流水乃先秦乐师伯牙与樵夫钟子期相知之音,”卉紫说着一顿,一脸赧然,“但卉紫学识尚浅,还难以把握其中要诀。何况这高山流水的曲谱,卉紫也从不曾见过。” 窦文玲闻言皱眉笑道:“原来是这样——也罢……我是听说姑娘在这宫中左右逢源人见人爱,便料定你有与众不同之处,才多番请教,若折损了姑娘的颜面,还望姑娘见谅呀!” 虽是道歉,但话里话外尽戳卉紫短处。卉紫低头饮了口茶,心下开始明白:先是画与书,又是棋和琴,现在琴棋书画考全了,我都不如你,你便得意了。可你与我比试,又是冲着哪般? “但姑娘精通养生之道,可是真真切切的吧?”窦文玲说着,皱眉扭起了脖颈,“几日来睡得不甚踏实,肩颈疼痛,不知姑娘……” 话都说这份上了,卉紫一介保林,此时也只能起身去服侍。她跪到窦文玲身后,拿准了力道揉捏起来。 “嗯,虽然姑娘不懂琴棋书画,但这伺候人的手艺可当真不错。”窦文玲闭上眼,享受地点着头,“若是能长久留在未央宫,于各宫女眷来说,也不失为幸运。毕竟很难随时随地传唤外朝太医入宫,且男女之间,还是不那么方便……” “既然卉紫姑娘手艺好,不如请姑娘时常来伺候良人好了。”一旁的丫头巧芳突然开口道,说着看向卉紫,“姑娘如此热心,想必也是愿意常来的!” 卉紫一愣,干干地一笑:先是窦文玲说自己只懂得这伺候人的养生之道,后又巧芳拿“热心”一词堵她,她本不愿应,此时此地却无法直言拒绝。 窦文玲眼神一挑,背着卉紫看向巧芳,相视冷笑。片刻后,她转换了神色开口道:“卉紫岂是我一个人的,还要伺候陛下呢。巧芳你真不会说话!” “是,是巧芳失礼了。”巧芳低头道歉。 闻言,卉紫松了口气,客套道:“卉紫也想,只怕身不由己,实在是对不住良人~” 一盏茶的功夫过了,不觉间卉紫的手指手腕变得酸疼,可是窦文玲还是闭眼享受,丝毫没有要卉紫停下的意思。待在一旁的浮香也看出了点儿端倪,烦恼地看向卉紫。 “嘘。”卉紫做了个噤声动作,示意浮香稍安勿躁。自己则低下头在窦文玲耳边轻道,“不知良人还有何其他要求?” “其他?”窦文玲笑着摇头,“我怎是那贪得无厌的人,只这按摩就深得我心了。” 闻听如此,卉紫又不好意思停手了,只得咬牙坚持。又过一盏茶功夫,还不见停,卉紫甚至怀疑这窦文玲是有心整她。正纳闷时,门外一个侍婢走了进来,低声请示:“良人,晚膳到了。”卉紫心里不由得欢呼:吃饭了,不用按摩了! 窦文玲睁开眼睛,恨恨地剜了侍婢一眼,瞪得她一头雾水,忐忑不安地退了出去。不得已,她只好叫停。这时,门外的人抬了食盒进来,开始摆案安排晚膳。“卉紫姑娘不如留下一同用膳?” “谢过良人美意!”卉紫推辞着,“卉紫初来乍到,也不适宜打扰您用膳。” “那好,你既说了,我也不便多留。过些日我打算宴请众姐妹,届时递了帖子,还望姑娘赏脸。”窦文玲说着,随着卉紫一同起身,意欲相送。一番推辞相让后,她才罢休地停住脚步,目送卉紫出门。 眼见卉紫离开殿堂,巧芳关好殿门,边与丫头们为窦文玲分食菜肴边问:“良人,你如此和善相待,该不会真的想与这丫头做朋友吧?” 窦文玲一阵阴笑:“我不笑脸相迎,难道要针锋相对打草惊蛇,让她做好防备,或让韩焉疑心?”说着不悦道,“琴棋书画,举止修养,样样不及我。这韩焉,是吃错药了么!” 殿外,夜已降临,卉紫与浮香二人匆匆地向江离殿赶着路。 “她这与我比来比去,是跟谁较劲呢!”卉紫边匆忙行走,边对身旁的浮香道。 浮香也是一脸不解,她也觉得异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窦文玲是心情大好,一夜无梦。但天光未亮,她便从床上弹起,睡意全无。 “什么?”她惊道,接过巧芳手中的请帖,仔细思量起来。“无缘无故突然散帖子小聚……” “说是庆生辰。”巧芳应道。 “生辰?陛下迎娶良平义时,便因不知生辰八字无法行卜。这会子怎又有了生辰?”窦文玲语。 “只是她突然这样早便散了帖子,那我们今日的宴请岂不是要作罢?”巧芳皱眉道。 “她只怕连长乐宫临华殿那边都送去帖子了。”窦文玲说着,索性不睡了,掀开被子由巧芳搀扶下床,理起了头发。突然她一笑:“那便由她做东好了!我只是应邀出席,出了什么差错,一时也算不到我头上。” “良人说的是。”巧芳附和地一笑,拾起木梳为窦文玲梳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