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去了?忽地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再站起时两腿已软软的开始颤抖。卉紫顾不得解释,只拉了条围脖就冲了出去。 屋外寒风大作,雪花纷飞。卉紫看着地上薄雪,发现苏沁的脚印由密变疏——苏沁加大了步子,苏沁跑了!卉紫提起裙襟,不顾一切地开始追。 苏沁平时细声细气的,卉紫没想到她跑的这么快。卉紫跑到椒风殿假山石下时,苏沁已由殿门迎面走出,卉紫绕着山石避开她,一刻不停地扑进了殿内。 正赞不绝口的李妍被突然的冲撞吓了一跳。她抬眸见是卉紫,转而绽开朵笑容,正要夸手艺,不想被卉紫一巴掌将粥碗打翻。 “你——”李夫人愣在原地。 卉紫上前抓紧李夫人双手,紧张不已:“你怎么样?可还好?我应该自己来送的,应该自己来送的!” “你说什么那?”李夫人不明所以地笑笑。 卉紫不由分说将李夫人按到平躺,一边回头催秋曼去寻太医,一边掏出袖袋中随身携带的工具包,打开,里面有一排小针。李夫人挣扎着要坐起,却被卉紫下令众人将其按住。卉紫转头,见秋曼仍愣在原地,不由得斥了一句:“快去!”秋曼吓得一抖,转身向殿外跑去。 “我现在给你行针,”卉紫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你不要动,我尽量、尽量……尽量减慢你消化速度,等会子太医来了,验过药,看看要不要催吐……” 李夫人终于意识到不寻常,一动也不敢动,顺从地解开衣带露出肚皮。 卉紫的手有些抖,她知道自己扎不准,却不敢延误。第一针扎错了,李夫人叫了一声,针眼漫出血滴。好在第二针起,都没有失误。 针扎完了,李夫人才敢出声:“到底出了什么事?” 卉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良久才道:“或许出不了事,或许就是大事。” 太医赶来时,李夫人已经开始喊肚皮发麻了。卉紫连忙说明情况,却不想太医看过碗中的汤汁后脸色大变。卉紫登时瘫坐在地。 完了,完了。 常人恶心呕吐,胃肠会连带着不适,何况此时怀着孕的李夫人是强行催吐。呕到只剩酸水时,她已经虚脱了,头晕晕的,栽倒在卉紫怀里。 “到底是……”李夫人追问。 “你好好养着,我稍后会告诉你!”卉紫将李夫人扶到秋曼怀中,起身向外跑去。 粥验过了,确实有问题。命太医紧急诊断并用药后,卉紫不安地向江蓠殿走去。 她要绑了苏沁,然后搜身、搜房,搜出她所有脏钱,问出所有的罪行,让她认罪画押。 可是,她做得到吗?她没证据,更重要的是,她始终不信苏沁现在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对卉紫做的食物动手脚。浮香说,苏沁在进入江离殿之前,受了不少苦,脏活累活和虐打,家人也在宫外过着清贫的日子。可这深宫之中,哪一个不是受过苦的?因此卉紫总是时刻留意着多疼她们几分。她自认待苏沁不薄,实在想不出苏沁会背叛她的理由。 但是——苏沁就是内奸——这个想法偶然在卉紫脑中冒出后,就有愈发膨大之势,再也抹杀不掉。她不提,是因为她不愿去想,更不愿相信。 卉紫在云景前煞住脚,看着远处白雪茫茫中的江离殿。现在进去,绑了苏沁? 不,她恐怕,做不到。 卉紫转身,向着北面跑去。永巷冷宫,良平义在那里。卉紫对良平义一直没有好感。良平义也始终对卉紫冷淡疏离。可是不知为何,一旦遭遇纷争,她心底会对良平义产生依赖。 冷宫分布在永巷末端,即未央宫北。这里门厅冷落,永远不会如中宫一样人声鼎沸。于后宫女眷来说,此地不吉,故而一般不会有人主动寻到此地。卉紫百般打探,终于得知良平义的院落。 院墙高筑,大门紧锁。卉紫四处转了转,禁不住一脸震惊——这小小院落的高墙之上,覆盖着一层金属网,网上铃铛、针脚密布,一丝不漏。 这哪里是冷宫,这分明是牢笼!深陷其中便插翅难逃,因此也就没设拦防。卉紫在门前绕行许久,绝望之际终于发现有一处漏洞——门板与门斗之间,有条缝隙。若是身材娇小的女子,毫不费力就可钻过。卉紫打定了主意,摩拳擦掌一番,向后退了数步助跑起来。踩着门锁上的铁链一冲,她紧紧扒住了门板顶端,震碎了指甲,却依然不肯放手,全身发力地向上拱。终于,半个身子探到了门里。卉紫缓缓抬起一只脚,跨骑到门上钻翻过去,吊在门板上向下一蹦。 不高,但双脚由于冷冻也震得生疼。顾不得这些,卉紫向着简陋的正殿跑去,推开殿门。 一股冷风夹着尘土灌入,门内的人连忙挪动身子去保护地上的火盆。卉紫见状,连忙关紧门,再次转身时,却被眼前景象惊呆。 素装的良平义,淡淡扫了卉紫一眼,似乎在埋怨她的莽撞。见火盆中的火苗又旺,她将火盆向床边推了推,接着拾起地上的碗,一勺一勺地喂起床上的人。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碧儿在此,卉紫永远都认不出床上那个,就是碧儿。她裸身卧趴在床背对着卉紫,整个后身从肩背一直到膝盖,焦黑的皮肤流着脓血、溃烂不堪,脆弱到一指发力就可贯穿腐烂的皮囊,直插脊骨。碧儿费力地转头看着卉紫,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卉紫只知是重刑,或杖打、或烙铁、或上夹棍,最终也就是斩掉手脚。可眼前这是什么刑? 良平义低着头,读心术一般猜出卉紫疑问,低声答道:“炙。”说着,手指沾茶在地上缓缓写出一个大大的炙字。 卉紫惊得倒退数步。她想起了暴室拐角处,露出一角的铁床。可笑的是,她当时称之为大烤架,还询问杨得意。如今看来,果然是烧烤,不过烤的是活人。 古人变态,不讲人权。 “用、用药了吗?”卉紫颤声问。 “这是冷宫,要什么就有什么?”良平义淡淡答着,“若不是我求了陛下,碧儿只怕要趴在暴室等死。” 卉紫闻言四下打量一番:简陋空旷的室内,只有日常起居的基本用具,粗糙不堪。卉紫转身出了门。她按刚才的方法爬出大门,本欲向江蓠殿跑,后来想起太常院就在掖庭附近,于是转了方向去太常院寻药。 未生病、未见方,即便是皇家女眷,也不能随意就开药。卉紫急切恳求,掏出口袋,倾尽所有,只剩几颗从琪儿手里刮来的珍珠,全塞给了太常院太医,买了三天的烧伤药,内服外敷。而后,一刻不敢耽搁地跑回冷宫,翻门入院,将药尽数塞到良平义手中。 良平义微弯唇角,像是笑着感谢。而后将药包放在一旁,继续喂碧儿汤水。 “怎么不用?”卉紫不解道。 “她没救了。”良平义神色平静,“除了清水,喝什么都吐。伤口更是碰不得,会疼死。”她说着,不待卉紫责备自己的冷漠,便话锋一转,“说吧,什么事?” 卉紫被她带走了话题,只好放下责备话语,先道出心里的困惑:“我觉得苏沁有问题。一旦这样假设,所有的事都能解释。” “为什么是苏沁?”良平义问。 “王夫人的食谱,我是交由她转交琪儿誊抄,中间再无他人插手……另外,就是感觉,我觉得她不对劲……”卉紫咬着手指思索,惆怅道,“可我又没什么线索和证据。” “那她是为了什么?与你有仇?”良平义接着问。 “仇?不可能。”卉紫不假思索地答。她刚穿越来不到三年,在宫里刚满一年,能跟谁结仇? “那就是利了。”良平义答的很轻松,“那孩子我太了解了,家境贫苦,八岁被迫入宫为奴,受尽欺凌,一直心怀哀怨。”她说着,看向卉紫,“这种人,一点儿小利就能使她屈服。” “利?”卉紫疑惑,“地位她得不到,钱,我也没少给过。” “你能给多少,你的积蓄,多得过宫中居住多年的女人么?”良平义嗤笑。 卉紫恍然明白,有人比她更大手笔地打赏了苏沁,这个人,便是窦文玲。“可是我没证据,而且我也不信苏沁会为那点儿小钱出卖主子。” “贪图利益的人,多也贪生怕死,何况她年纪不大。”良平义道,“回去搜出赃款,严刑逼供,不待你下手,她自然会招认。” “呵,好。”卉紫苦笑着,心想终于还是要走撕破脸这一步。“那窦文玲到底为了什么……仅因为我掌握了她和韩焉的秘密?” “若这真是要害,只怕先下手的人会是韩焉。可是,他对你似乎呵护有加,不曾起加害之心。”良平义否决道。 卉紫心里哼了一声,心说你没看到他拿毒酒吓唬我的场面。思考了一番,她一边在地上画关系图,一边张口解释自己的想法:“先不管原因为何,窦文玲买通苏沁,暗自将食谱送出改动,此是第一件事;而后,窦文玲欲设宴下药,使人将我侮-辱,却被你插手制止,此为第二件事;多日后,我无意间被香囊再次迷晕,发现其中蹊跷;深秋,淮南国风波大起,窦文玲借此事由伪造几封信件,托苏沁藏于我卧室之中,却被我意外发现;最后,窦文玲见我已识破,认定我必然告发到陛下那里,索性就造个小木人,趁碧儿来殿上时,托苏沁藏于我被褥中。借□□一事陛下对你始终怀疑,顺便把所有事嫁祸给你。现如今,你顺利被禁,她便使人推我入湖,做最后清理!” 良平义听罢一笑,摇摇手指:“不,倒数第二件,是韩焉所为。” “韩焉?!你说巫蛊娃娃?”卉紫惊道,“为什么?” “为保窦文玲。”良平义道。 “什么?”卉紫惊讶的盖住嘴巴,“他当真那么喜爱窦文玲?” “跟喜爱无关,跟恩情有关。”良平义说着一笑,“韩焉是奸臣,但对窦文玲这救命恩人尚算有情有义。” 卉紫愣了一瞬,立刻想起元朔三年之事。韩焉告病退朝,窦文玲入冷宫;韩焉回朝,窦文玲出冷宫。而碧儿也曾说,窦文玲敢想敢做,曾背叛王太后,站出来替韩焉辩驳。难道,这“恩情”与元朔三年有关? 卉紫的思绪瞬间交织出清晰的思路,只是细节尚还不明。 “你定知,韩焉为何与王太后结仇。”良平义看着卉紫,意味深长地一笑。 卉紫也不瞒她,点点头。 历史上说,韩焉驾御辇于驰道奔走,江都王见状以为是圣驾便跪拜等候,不想内里却是恃宠而骄的韩焉。江都王深觉受辱,一状告到王太后那里,一向不喜韩焉的王太后自此便记下了仇;韩焉为缓和与太后关系,为太后寻回与金王孙所生之女金俗,却不想直接捅准王太后的旧伤。 后来,王太后借口韩焉淫-乱后宫,令韩焉自杀。 良平义哼笑一声:“寻女一事是陛下交办,韩焉的心性断不会对陛下以外的人谄媚。彼时,韩焉早与窦文玲有来往,但韩焉只念知心,无关风月。可窦文玲相反,她备受陛下冷落,一心单恋韩焉。此事被王太后发现,便题发挥,威逼利诱窦文玲,诬证与韩焉有染,才肯保她一命,否则就当真治她不贞洁之罪,窦文玲怕辱没了家族门庭,不得已答应了太后。 “陛下怎舍得为个不爱的女子赐死宠臣兼儿时好友?”良平义缓缓叙述,“于是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窦文玲实在于心不忍,便密告陛下此乃诬陷。于是陛下与韩焉合成一计!” “欺上瞒下,对外宣布韩焉因病退朝休养,对太后则说已令其自杀?”卉紫插了一句,见良平义点头,脸上泛着淡淡的讥讽之笑,对她来说,这事件显然是一出好笑的皇室闹剧。 这与那次在野外,韩焉所述的事实相符。“王太后那么容易糊弄?”卉紫不信。 “王太后那时已重病在身,早都糊涂了。之后不到一年殡天,刘彻理所当然地宣布韩焉回朝。”良平义搅动着茶水。 这便是,韩焉不死之迷?卉紫突然有点糊涂。 李夫人也怀孕了,韩焉也没死成,史书都不可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但卉紫想不到,良平义接下来要说的事,比韩焉不死之谜,更让她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