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紫睡梦当中,马车悄然停在韩焉家的院落中。韩焉轻拍了拍卉紫,卉紫动了动没有醒。 “逃跑还睡得这么安稳。”韩焉嗤笑了一句,挪开卉紫的头揉了揉因长久未动而发麻的腿,率先下了车。 “上大夫。”年轻的家丞面貌俊美,正上前拜道。 “准备好了吗?”韩焉随意地问了一句,眼光瞥到正厅门口的那个黑影,“墨兰起了?” “大夫人闻听您今夜会回来,已如此等待了数个时辰。”家丞如实答道。 韩焉只是淡淡看了那人影一眼,没说什么,反身又转回马车,踩着仆人垫好的脚凳,把卉紫连托带拽地拉到马车门口,而后横着抱起向跨院的方向走去。 那个叫墨兰的女子见韩焉只是匆忙看了一眼自己便直接向着跨院走去,心里不由得微微失望,想追上前又不敢,脚停在门槛,犹豫不前。 卉紫被拉出马车时,已经被拽得有些清醒,到了外边夜风一吹,睡意已去了大半。她微微睁开眼,见自己被一个男人抱在半空中奔走着,不由得大惊失色,连捶带打挣扎着从韩焉怀里脱出。直至落地站稳,她打着哈欠,这才想起自己今夜是要离开未央。看了看四周陌生的院落,又看了看韩焉和身后一干人,卉紫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你、你家?”卉紫指了指四周,半天才吐出这俩字。 韩焉点点头:“我家,如何?” “你家……”卉紫看了看四周,草木茂盛,亭台楼阁此起彼伏深不见底,豪华程度不逊于卫青的将军家宅,只是周遭似乎是没什么守卫或奴仆,人丁寂寥冷清得很,不似常年有人居住。 “这么快就到你家了……”卉紫喃喃地念着,这么快就离开未央宫了。 “醒了就自己走吧。”韩焉说着,向前走去,暗自嘀咕了一句:也不知平日吃些什么,这么重。 卉紫闻言连忙跟上。这么大的院落里就这么一小波人,卉紫还真怕韩焉带人走了后,只剩自己在这空当漆黑的府院中。 跟着韩焉又走了片刻,才抵达一道院门前。卉紫的视线跨过院墙,只见内里不远处树丛掩映的屋顶。那屋顶距离院墙不近,却还能露出不小的顶端,可见这并不是个普通的房殿,只怕是个至少二层的小楼。住小别墅还不错,只是里面为什么这么黑? 韩焉命人开了大门,落入众人眼中的是一条小路,但因着门口这些人手中所提之灯盏发出的微弱的光,反倒映得这院落更加深邃漆黑。能见之处,两旁的灌木丛像是刚刚被修剪过,黑暗中透着分明的轮廓。 “这、这——”卉紫颤抖着伸出手指了指里面,“有人住过么……” “有。”韩焉说着向里走去。 “那为什么连个侍婢奴仆都没有哇??”卉紫追上去问。 “下午刚为你准备,我家人又少,哪那么快就有人进来。”韩焉说着,话里大有“就这条件,不喜欢也得忍着”的意思。 “明明是你邀请我来,又不是我求着你!”卉紫边抱怨边小跑着跟随韩焉。 沿弯曲小路入院,先入眼是一片样式普通的花园,漆黑的夜里红白相间的花朵绚烂地绽放着,不远的空地上架着一架缠满绿藤的秋千,微风一过绳结处与木杆摩擦的吱呀吱呀地微微晃动,说不出的阴森诡异。花丛的尽头便是那栋房子,果然是个二层小楼,立在这花草繁茂之中的漆黑房殿,分明有种荒野鬼屋的感觉。 不用韩焉说话,家丞率先进入殿门,不多时,殿内便灯火通明。韩焉见一切妥当了,便领着卉紫进了屋。 室内并无特别之处,家具地板皆一尘不染,看得出不久前认真打扫过。但这些仍掩盖不住这里曾荒置的事实,因为卉紫从这里嗅到的只是物品常年封闭的沉滞气味,嗅不到一丝人味。她接过一盏灯笼,举着走来走去,四处照照后疑虑重重地又问了一遍:“这里多久没人住了?” “这里曾是二夫人的院落。”家丞道。 “二夫人?”卉紫略一顿,想起刘彻说韩焉娶过两房妾室。“那二夫人现在住哪?” “这——”家丞迟疑了一下,看向韩焉。 只见韩焉暗暗一笑。 “二夫人住哪?”卉紫转头看着韩焉。 “死了。”韩焉沉声道。 卉紫定格了一秒,而后才结巴道:“死、了?……”她咽了口唾沫,“怎么死的,死在哪?” 韩焉抬头指了指房梁:“我常年不归,她格外耐不住寂寞,在此吊死。”他极其淡定地说着。 卉紫随着韩焉的手指抬头看去。阴风一过,她仿佛看见了一个舌头老长的白脸女鬼正吊在头顶晃啊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卉紫打了个寒战,灯笼一扔二话不说朝外迈步:“回未央宫,死在暴室也比这好。” “回来。”韩焉一把拉回她,边笑边带她上楼,“秋是病逝。”他解释着,眼里却不带一丝悲伤。 二夫人叫秋?卉紫看着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自己妻子的病逝,不解地问:“你就不难过?”还拿已逝的夫人开上吊这种玩笑? “我与她总共见过四面。”韩焉说,言下之意并无深厚感情。 “那你娶她??”卉紫更是不可思议。 “嗯。”韩焉并不愿多解释。 他的大妾墨兰算是他的青梅竹马,自小便作为贴身侍婢与他在一起。二夫人姓张,是开国功臣张良的庶出后代。刘邦得天下前,张良与韩王信曾同为韩国朝臣,汉朝开国后韩王信投降于匈奴,曾与张良所在的一支追兵于草原相遇,念及对旧时韩国的君臣情意,张良设计放过韩王信一命。后来张良一族文帝时期倒台,恰韩王信之子韩颓当投奔汉朝封为弓高侯,这位张姓小女的家人便持了一令投奔那时的韩颓当。武帝朝,张秋于当时封地弓高城的韩家出生,十五岁时嫁给几乎不曾谋面的韩焉入了长安韩家。 这些是跟在后面的家丞三言两语告之卉紫的。 张秋张秋,卉紫念着,想起了《哈利·波特》4。 一楼主要是会客厅、浴室与杂房,二楼也设了个宽敞的厅堂,会客与读书两用。坐榻前的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旁的书架上摆了些书简,窗前立着一架古琴。墙壁是以竹节装饰,其上悬挂些绿色藤条,看起来像是个竹片打造的木屋,到格外有一分清新意味。再向里,便是卧室。床榻四角的柱子上悬着淡红素纱的床帐,榻子上是新置的毛被,不远处的案几上铜镜的下方,摆置着首饰盒与化妆品,卉紫过去一看,首饰盒满满的都是时下最好的样式,而那些个化妆品,竟是自己在宫中制造的和用惯的。一旁的衣橱也是满满的,不再是宫中式样繁复的宫装,但布料上乘,颜色样式也清新亮丽。 卉紫转过头,惊喜地望了韩焉一眼。 “时间不多,大多照原样没动,新备下的就这些。待明日,”韩焉转向家丞,“将那些书简换走,琴换做筝。” “是。可——”家丞周到地问了句,“那是二夫人的遗物。” “收到我那,放好了。”韩焉说着,转向卉紫,“舍内的食物与水都是新置的,我这人少,贴身婢女明日才到。现下也是凌晨了,不如你先睡个个把时辰吧。” 卉紫还在打量房间,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韩焉见状,便领了人下楼。 韩焉说这房间大多照原样没动。卉紫翻看了一下架上的书简,又碰了碰那把古琴,再看着房内的简约装置,便也知张秋是个才艺双全的女子。她落座在榻上,伸手倒了杯水。 一杯水下肚,再抬起头,她想起了什么。四下看看,侧耳听听,偌大的二层楼殿中,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连忙奔至窗前,见韩焉一行人举灯走远,光线也随之变暗。卉紫气恼地拍了下窗框,望了望四周啐了句:“院子里连个守卫都没有!这就算了,连盏灯也不给我留!”不经意间再次看见花丛后那兀自晃动的秋千架,卉紫脊背一寒,嘭地一声合上了窗子飞奔回卧室床榻上缩进被子里。 夜里有些凉,可炎夏之中像卉紫这样和衣而卧全身严实地紧盖被子,不多时也捂出一身汗。卉紫缩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个房间,她很困很累,可是越这样看脑神经越清醒。不一会儿,憋得额头闷疼。 夜里离开未央宫时,还是月升中天的大好晴天,下车时也未见异常。这会儿外头竟渐渐起了风。风由小变大,最后刮的窗子呼呼作响。卉紫怕窗子被风顶开,连忙起身去插好了销子,又速度钻回被窝。刚躺好,呼啸风声中闻听嘎地一声。卉紫弹起身,战战兢兢地望向了厅堂楼梯的方向。 声音好似来自楼下,是不是楼下的门没关好,被风吹开了? 恍惚间,一阵脚步声响起。楼梯是木质,刚才人多时不觉得,现在只卉紫一人,满耳朵都是脚踩楼梯的吱嘎声,步伐缓慢,越来越近。卉紫还没来得及想出会是谁夜半悄然入内,突然外头一个大雷炸响,卉紫本能地捂住耳朵尖叫起来。 “二夫人来啦二夫人来啦!”卉紫捂着耳朵闭着眼狂叫一声,提着被子盖住脑袋,心里狠狠地咒骂着韩焉,瑟缩不已。 被子一把被掀开,韩焉见卉紫抱着脑袋发抖,不由得好笑地拍了她一下:“你胡喊什么?秋去了这么久,还不曾回来过。” 卉紫从指缝中盯了一秒,发现来人确是韩焉,恐惧瞬间转为愤怒,起身揪住韩焉的衣领挥拳作势要打,口中还念念有词:“你不是一向有本事吗?你这么厉害,一下午怎会连个灯也装不上,连个守院的奴仆也调不来,连个奴婢也不分我?你故意的吧!” 韩焉看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卉紫,二人鼻尖的距离只有两寸。“我没空。”他解释着。他下午确实没空,但若是有心安排,也并非无法完成。他好像是刻意饶过那些安排和决定,好像是刻意地制造机会将卉紫留在这空空的跨院中,由着她害怕。 这么想着,韩焉忽然一笑,唇角的梨涡随着笑容闪动。卉紫愣了一愣,手突然松开退回床榻。她揉了揉闷疼的额头,无奈道:“行了韩大爷,您来了我就谢天谢地了。您来了就别走了,你们家二夫人太可怕了。” “怎么可怕了?”韩焉说着看着卉紫奚落道,“秋很美,比你好看许多。” “那大白脸大红舌头,你说可不可怕!”卉紫开始胡编乱造。 “别把污水泼到她身上。她何时搅扰过你。”韩焉说。 “行了行了。”卉紫使劲挤了挤眼睛,试图清理掉眼球上导致视线模糊的分泌物,而后又揉着太阳穴拉过枕头躺下,“我头都要炸了,你自便吧只要不走就行了。” 许是韩焉陪伴,精神上猛然放松的卉紫,立刻被倦意袭倒,转瞬便抱着被子沉睡而去,发出均匀的鼾声。 韩焉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睡得正酣的卉紫。为她理好可能会硌疼她的衣襟,又为她理好可能会搔痒她的头发,抚着她额头,韩焉低下头,渐渐靠近卉紫的嘴唇,却在即将贴上时,动作戛然而止。 罢了,不急。他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唇角一弯,满意地一笑。倏地起身,倚靠着墙壁静坐,等待天亮。 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