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阖宫于唐中池边设家宴赏月。宴中,黄子玉突然以一曲清亮歌喉吸引了刘彻注意,高兴之余,刘彻突然宣了擢升黄顺常为婕妤,赐宫殿、授印,并准备于德殿接受册封。 邢雨诗没想到会如此,面上勉强做出恭喜之色,心下则因事情太过突然而气恼不已。做出这个决定,刘彻肯定不是思虑了一天两天,为何从未有人对她提及? 还有,一向不声不响瑟瑟缩缩的小黄,刚才忽然主动请缨,那大气自如的表演,那如天籁般的歌喉,又是怎么回事? 邢雨诗看向卫子夫,见卫子夫也正看着自己,仍旧是莞尔一笑。 这可还是那个跟随自己言语挑唆、恐慌自己和太子之位不保的卫子夫?邢雨诗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 宴散,小黄跟随着邢雨诗回到凤凰殿。前脚刚一进殿门,后脚持赏的宫人便鱼贯而入。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邢雨诗一干人便跪拜在地接赏。一边听着内侍官念着赏辞,邢雨诗一边斜睨着一旁俯首听赏的黄子玉,恨得牙痒痒。 待赏毕,宫人持赏绕着凤凰殿溜达一圈后,转身持物向外离去,只留下工装首饰供黄子玉明日穿戴。 “这是要去何处?”邢雨诗不解地问。 “陛下赐了兰林殿,这赏,自然是要到兰林殿安置……”内侍恭敬地说。 “兰林殿?”邢雨诗眯起了眼睛,转向小黄。 小黄此时立在一旁,倒是很平静地低着头,并不回应邢雨诗的质疑目光。 “得意了?”邢雨诗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嫔妾不敢。”小黄声音虽低,却不卑不亢。 “哟,称呼都改了。”邢雨诗到榻上坐下,“已经迫不及待了吧?” “谈不上迫不及待,但这是嫔妾的荣幸,哪有不受之礼。”小黄一脸恭谨。 “你!”邢雨诗沉不住气了。言语上,竟占不了昔日奴婢的上风,这让她气恼不已,更是嫉妒小黄的平步青云,“你别忘记,若非我有孕在身,哪有你今天的好事!” 小黄掩面轻笑,终于抬起头看向邢雨诗,幽幽地说道:“夫人真的有怀过孕吗?怀了几天?如何小产的?” 邢雨诗看着平静的小黄,昔日的卑微女子如今突然纯真不再,这当真是诡异的可怕。邢雨诗感到少有的慌乱。“你是何意?” “那药方子,可不是夫人使嫔妾去烧的!”小黄提示了一句。 “你?”邢雨诗惊道,她仔细想了想,看向一旁目光闪烁的侍婢春儿,顿时明白定是这春儿偷了懒,半路将烧药方的任务转给了正受罚的小黄。邢雨诗惊惧地看着小黄,半天才平静下来,她向萍儿使了个颜色,萍儿便悄悄退了下去。 小黄斜睨着离开的萍儿,假装没看见。直到估摸着萍儿已在自己房里搜了个一盏茶的时间,才徐徐开口:“这般珍贵的东西,自然是不会藏在身边,有劳萍儿姐姐白忙半天了。” 本在饮水的邢雨诗动作一滞。 “若是夫人想就这么与嫔妾对坐一夜,嫔妾倒是没有意见。”小黄低声道,似是征求,又似是无所谓。 “哼,”邢雨诗欠了欠身子,“与你对坐?你想得美。”正在这时,萍儿回来,摊了摊手表示一无所获。 “本宫是乏了,你也退下吧。”邢雨诗说着,由萍儿搀扶着起身,“明日便去做你的婕妤了,小心受不起。这怕是你最后一夜安生觉,好睡吧。”说完,便缓缓地向后殿走去。 小黄也起了身,向着自己的寝殿走。她边走,边仔细琢磨着邢雨诗最后那句话。 夜深人静,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潜入了小黄的寝殿。黑暗中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只一把利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森寒的光。来人悄然行至小黄的卧榻前,轻轻掀起纱帐,手举刀刃正要掀起被子,冷不防脖颈被一劈,脑子一嗡晕倒在榻。 再醒来时,殿内已点起灯,细小的一盏油灯在黑暗里泛着幽幽的光,光芒中,映着小黄的脸,一边泛黄,一边黑暗,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春儿姐姐,夫人刚说让我睡个最后的安生觉,你就来了。”小黄的声音一向细小,在幽黑之中更显森寒。 春儿——正是那日萍儿交代烧掉药方的侍婢,此时她心咯噔一下,再一挣扎,才发现自己已被捆住手脚。她惊慌地看向小黄,见她手中摆弄着自己带来那把匕首,不由得脊背发寒。 “春儿姐姐,可否说说,这月黑风高之夜,拿着把匕首到我寝殿,是要做什么?”小黄看着春儿。 春儿慌乱地摇着头,“我、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只是奉命想问你几句话……” “问话,何必趁我睡着才来?”小黄说着,面带委屈,“春儿姐姐,好歹我也封了婕妤,你不替我高兴也就罢了,何必还要趁夜里取我性命?” “性命?”春儿连连摇头否认,“我并不想如此啊!我只是奉命来问你几句话……问你药方子在哪……你一向胆小,我以为睡得迷糊中,刀子吓得住你……” 小黄闻言,轻声重复了一句:“我是一向胆小……”她说着略显苍凉一笑,“劳累也好、委屈也好,我何尝不想平平淡淡安稳一生?”说着,她起身,向着春儿走去。见小黄手里还持着匕首,萍儿连连躲避。可小黄伸出匕首,将春儿的绳子割断。 松开绳子,春儿慌慌张张站起,还未站稳,便闻听面前的小黄闷声一哼,再一抬头,只见那匕首已扎在小黄左肩。小黄看着春儿,一狠心拔下匕首,登时血流如注。 春儿大惊,连连后退数步,直抵墙头。 小黄咬唇隐忍着剧痛,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终于她再难抵抗扑倒在地,匕首也应声落地。 “不是我!不是我!”春儿惊叫着,快步逃了出去。 受伤的小黄倒在地上,看着春儿奔逃的脚步,因疼痛而呼吸困难。没有人告诉她要这么做,她是自己做主,赌了这一步险棋。随手抓起一块丝绢捂住左肩,小黄咬着牙,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向着椒房殿的方向走去。 椒房殿距凤凰殿不近,此时入夜后已设防,大门紧闭。瘦弱的小黄只拍了没两下,便没了力气瘫倒在地。好在椒房殿值夜的侍婢一向自律不曾偷懒,因此第一时间闻听到异动,急忙将小黄扶进殿内止血疗伤。 睡梦中的卫子夫闻听此事,也忍着疲倦来看望。一见小黄肩头那触目惊心的血红和狰狞张裂的刀伤,卫子夫的心一下子就紧了。 “皇后,只可惜来的是春儿,不是萍儿……”小黄的声音已非常柔弱,但仍坚定地看着卫子夫。 “子玉,何至于如此啊……”卫子夫看着小黄执著的眼神,叹了口气,心都疼了。再看小黄,早已没了力气说话。卫子夫急了,忙唤人出宫去请太医。 “若是此时卉紫在,你便不会这般痛苦了。她是略懂医术的。”卫子夫叹了一句。 小黄在椒房殿昏迷了数日,醒来时见刘彻刚好守在床边,不禁受宠若惊,不顾身子的虚弱执意下榻叩拜。 “醒了就好。”刘彻松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了抚小黄的头顶。伤病中的小黄瘦弱苍白,看着倒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女人味。 “陛下怎在此处?”小黄不解地问。她虽然一朝得宠,但也从不敢将自己与当今的几位夫人去比,她觉得刘彻只纯粹将她视作一个别有韵味的女子,却从未真正将她放在心里。因此今日睁眼时刘彻的出现,令她格外的惊讶。 “你不是有血溢脉外的毛病,朕怕你失血过多,怕你醒不来。”刘彻笑了笑说道。事发次日,他便听卫子夫报了此事,并知是凤凰殿春儿持匕首夜间行凶,本想问春儿一番,却不料春儿已投湖自尽,凤凰殿上其他人就此事一问三不知,只当是春儿与小黄的私怨未了。 “春儿何故偷袭你?”刘彻问。 小黄一脸茫然的样子道:“春儿姐只说我烧过什么药方,可我并不记得有什么药方……我只是帮着春儿姐给殿里烧过一些旧衣物……” 凤凰殿对这药方也是只字未提,如今春儿投湖死无对证,小黄又懵懂不知,只怕很难再追究真正原因。 “为何直奔这椒房而未向德儿求救?”刘彻又问。 小黄听了这话,面露为难之色,但还是坦诚答道:“我见来人是萍儿姐姐手下的春儿,一时不知是何人指使,这宫中唯一能信的,便是正直的卫皇后……” “德儿一手提携的你,你也不信任她?”刘彻略有所思。 小黄不置可否地低下头。 “陛下,”小黄又抬头道,“我从凤凰殿出来,还不曾正式与邢夫人告别过,既然我醒了,就该早日回去说一声。” “不急,身子好了再说。”刘彻安慰着。 刘彻也没那么多时间在此作陪,聊了些时候便离开。但刘彻一离开,小黄便执意更了衣。见劝不动她,卫子夫只好安排人抬了软轿。 顶着下午的骄阳到了凤凰殿,虽乘软轿遮着伞,小黄还是热了一身细汗。 跨过凤凰殿的门槛,在侍婢的搀扶下,她竭力忍住身体的不适,稳步向殿内走着。殿内的邢雨诗正在写字,萍儿在一旁摇着扇子。小黄在侍婢的搀扶下以婕妤的身份对邢雨诗见了礼,而后被赐坐一旁。 “嫔妾今日,特来向邢夫人告别。”小黄依旧细声细语,她看了看凤凰殿四周,“这里的物件,除了陛下所赏,一律留下给夫人做个纪念吧。” “纪念?”邢雨诗冷笑一声,依旧执笔行书,“你又不是去死,何必给我留个纪念。” “我刚接旨预备受封,便被人指使刺了一刀,这可不就是去死么?”小黄轻声道。 邢雨诗的笔一抖,停手看向小黄,见其稚嫩的脸上是一股子的执著和决绝。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一刀是你自己刺的!”邢雨诗说了句。 “嫔妾冤枉!”小黄连忙俯首伸冤,“嫔妾自小就不忍心,一只老鼠都不愿去杀,见血就晕,怎敢自伤?!好歹主仆一场,夫人不替小黄伸冤也罢,万不能这般诬赖!” 邢雨诗深深看了黄子玉两眼:“我倒看不出,你竟是这样狡猾的人!” “小黄在凤凰殿耳濡目染,就算不用心,也学了大半。今后身居婕妤之位,怕是会派上用场了。”黄子玉看似随意,实则字字珠玑。 “你今日是来炫耀的么?”邢雨诗冷笑着,“我真是引狼入室,可谁又知那卫子夫他朝不会悔不当初?!”说罢,她起身欲向后殿走,做出送客之状。 “黄婕妤还请慢走,我就不送了。”邢雨诗冷言道。 小黄站起身,故作不舍地笑了笑:“夫人若是不问那药方子的事,春儿姐姐不是白死了?” 邢雨诗身子一震,转头恨恨地看着黄子玉:“你这是何意?” 小黄此时却闭口不言了,只是盈盈地一拜,道了个别:“夫人,我无辜受伤,怕是要先回去休养了。今后无法再为夫人在后园的毒日头下洗衣,还请夫人不要不舍得妾。”说着,欲离开。转身的一刹那,她自胸口抽出一条绢子,仔细擦了擦手背。 邢雨诗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条密布汉字的绢子的一角有一个“邢”字。 是药方!竟是没有烧掉的药方!邢雨诗身子一软,亏得萍儿扶着才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