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烛光起,三三两两渐渐密布了整个未央宫。 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扶额叹了口气。许是因为这几日天热头疼,任凭他再努力,也难以集中精力处理政务。一旁的婢女不停地摇着扇子,可越是凉风习习,他反而越发地躁。 “罢了!”刘彻哗地合上竹简一放,“回清凉殿吧。” 杨得意正要张口,刘彻忽又变了主意。 “不,去江蓠殿吧。”刘彻说着,望向门外的双目似是看着无尽的远方。 琪儿离开后,江蓠殿便彻底的人去楼空。内里摆设遵从刘彻意愿未作变动,只偶尔有人打扫灰尘以备不时之需,另就是又恢复了殿内摆放冰盆降温的规矩。 站在云景之前,刘彻手抚着还泛有白日余温的巨石,苦笑一句:“如今又成了朕避暑的院子了。”说着,他迈步向里走去。 除却人影稀少,这江蓠殿,也并未曾因为失去主人而落荒。可看着灯火通明的宫殿,刘彻的心里还是空空的。 刘彻一进殿门,久违的冷气扑面而来。 两年前的数个夏天,每每心情烦躁,他都会避了他人至此休憩。 两年前,他把这个心爱之地给了卉紫。 而今,这殿里每日除了及时到岗的站殿宫娥,再无主人。可刘彻前殿后堂走了一遍,抚摸着那些熟悉的物件,闭上眼呼吸着那熟悉的空气,他还是觉得卉紫就在身边,只是他在前殿厅堂时,她在后殿寝室;他到了后殿,她又返回前面。她好像还在,只是看不到人而已。 梳妆台上,还搭放着一枚步摇,化妆盒也半开着并未盖紧。床榻上是掀起尚未来得及整理的被褥,房间角落的竹篾箱柜,也是半敞开着。 卉紫走的,相当匆忙吧。她出走当日,早上醒来时,原是想晚上能安然地在此处,继续睡个好觉的。 可是她离开了,突然的决定,走得毫不犹豫毫不拖沓。 “陛下,夜里凉,殿内冷气不断,还是要盖被子。”杨得意在珠帘外请示着。 “嗯。”刘彻应声,拾起案几上的杯盏。盏里还剩一层水,边缘仍看得见水干涸留下的印记。卉紫常挂在嘴边:朝朝盐水,晚晚蜜汤。这盏里剩下的,是什么? 杨得意见刘彻应了声,便使了个眼色,令身边的婢女去换下床榻上的旧被褥。 “不必换。”刘彻拦住了婢女,婢女一惶恐,连忙跪地。“不必换,朕就用这个。” “诺。”婢女连忙应声退下。 刘彻见婢女退下,持着杯盏的手缓缓举起。 甜的。是不是因寻得父母而召见卉紫的那日,匆忙之下,她还未来得及按规矩喝淡盐水? “陛下,热水备好了。”杨得意低声请示。 刘彻起身,向着浴室走去。 浴室狭小密闭,不多时便因一池的热水氤氲了空气。刘彻拒了侍婢,独自坐在池子里,简单撩拨清洗后,便将头仰在池边闭目养神。 那夜侍寝,卉紫第一次跟着他进浴室,战战兢兢之下,还不忘想办法逃离自己。“放我出宫吧!您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怎么样?”她心下一横,这样说着,却让他的心着实一慌,也不甘。难道自己,就这样让她毫不好奇毫不留恋吗? 后来,他在这里将她拉下水调戏她。 尽管跟了自己有一年,但她每次亲热却还是遮遮掩掩,好似是欲拒还迎,总是让他动情。 思想间,忽地一股芳香四散,熟悉的气息带着以往的回忆,倏地将刘彻带回过去。 “过来。”他不自觉地张嘴催促道,而后一双手,轻轻搭上了刘彻的双肩,细细揉捏。那轻柔的触感,似乎是要将他的心融化。他放松下身子,舒心地长出口气。 “陛、陛下……我的建议怎么样……”身后那人似是鼓足勇气,低声试探道。 刘彻心里一阵不耐烦。想出宫是么?朕就在这收拾了你,看你是不是还想出宫。他伸出手,命身后的人扶自己起身,却在她捧着自己胳膊奋力想拉起自己时,心念一动,反将那人拽下水。 身边水花翻腾,发出不小的响声。刘彻腾地坐起身,愣愣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水汽渐退,水也不如先前那般灼人。看着空当当的浴室,刘彻好一会子反应不过来。他不自觉地抚摸着肩头——刚才那般真实的触感和声音,竟是梦境?他撑着池壁起身,忽然碰到了一物,转头一看,是一个躺倒的小竹瓶,内里的液体一滴滴地往外流着。 这是卉紫自创的“精油”。是他刚才不小心碰倒了这瓶子,才闻到那股子香味的?他默默地扶起瓶子,立到了一旁。 夜色渐浓。 刘彻顶着一头的湿发,闭上双眼,任侍婢悉心服侍。 侍婢持着干巾,小心翼翼地揉着刘彻的头发,而后拿起梳子,仔仔细细地打理起来。 “你笑什么?”刘彻忽然睁眼。 “奴婢不敢!”侍婢哗地一下跪地求饶,被刘彻这一句吓得要死。她虽是替刘彻理着头发,却是连头都不敢抬,又怎敢兀自发出笑声? “呃——”刘彻恍惚了一下,而后打发侍婢退下。 躺至床榻,合上那许久未动仍旧半掀的被子,与房内的冷气隔绝,瞬间被温暖包围。 “若是你爱她一生,那于她来说,陛下的爱就是永恒。” “陛下,你能如此待我多少年?” “你再不睡我就先睡了,困死了……” “我跟陛下相反。我总觉得陛下很在乎我,但应该只在某种底线内。一旦触及那道底线,陛下也不会在乎我了。” “谁爱你?我才不爱!爱谁谁!这一切都是你强迫我的!” 刘彻满脑子,都交织着卉紫曾说过的话语。还有她时而平和时而气愤,时而欢喜时而伤心,还有死要面子的倔强的模样。 连这被子、这床榻、这房间,到处都充斥着卉紫的气息与痕迹。 刘彻转过头,看着身侧。 她本该是躺在自己身边,或是一万分防备地躲着自己,或是絮絮叨叨地与自己闲聊,或是转头嫣然一笑,道句“晚安”。 可如今身侧,空空如也。 她在哪? 她是如何出了宫,又是去了哪?此时,是在长安的某个驿馆里打算着将来,还是流落在街角瑟瑟发抖?皇姐可有去寻人?又或是,霍去病瞒着自己收容了她? 或者—— 韩焉! 刘彻皱了皱眉,似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这些日子他像无头苍蝇一般,不时还浑浑噩噩,但这韩焉却一如往常淡定冷静。他早该发现其中破绽。 那日滴血验亲,韩焉自宫外急急奔回,不待传召便闯了大殿,事态却难以为他所左右了。夜里,他又按往常规矩自南宫门出宫。而后,他的生活一如往常,似是卉紫从未出现过。若不是那日刘彻去责问他为何不去寻找,他甚至都不会再提起卉紫这个人。 他二人,不是一向交好吗?这韩焉,不是渐渐觉得卉紫古怪的有趣,才频频去招惹吗?那日他那般急切地奔回宫,不就是为了卉紫,怎就对卉紫的失踪无动于衷? 这韩焉,先急后缓,好生奇怪。 难道是,他根本就与卉紫在一起,所以才不着急?他最近不常留宿宫中,一反常态时常回家,卉紫会否就在他家? 他口中那有意思的“二夫人”——张良的后代,到底是谁? “陛下,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想到我家中?”韩焉看着对面上座的刘彻,笑着问。心下,却对刘彻的目的已一目了然。 江蓠殿的清晨,前殿厅堂仍是阳光布满,温馨明媚。 “从未曾这么早,就来到此处吧?”刘彻并不正面回答,斜倚着坐榻,眯着眼看着韩焉。 “一次。”韩焉迎着刘彻的目光,眼底波澜不惊。 “哪天?”刘彻问。 “那日带她看了云景的雾海。”韩焉并未正面回答刘彻的问题。 “可惜,你第二次机会时,殿里的主人却又变回朕了。”刘彻嘴角一弯,笑得别有深意。 “这有何可惜。江蓠殿是未央宫最特别的所在,若不是如今物归原主了,我也难得在这大殿上这般自如地坐着。”韩焉说着,举手作揖感谢刘彻。 “韩焉。”刘彻打断了韩焉的谢礼,“何时方便,朕去看望墨兰,还有张女。” 韩焉点点头:“我何时都方便,就看陛下何时方便。不过张秋,近日回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