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当的一声被扔出老远,食案也被掀翻在地,险些扑灭了一旁的烛火,下人连忙上前整理。 “父亲?!”邢束慌张起身躲避,惊愕地看着邢坤。 “你……”邢束手指都在颤抖,“你这个不孝子!我辛苦栽培你,你不成器也罢了!如今还要取个再醮之妇?!” “芳华家中从商,出身清白。何况她已与文太守已理清了关系,为何不可?”邢束似乎还不甘心。 邢坤恨铁不成钢地掂手道:“那文太守执掌蜀地,是皇帝陛下身边的重臣啊!且不说那女子是否再醮之妇,单就这女子夫家的朝堂背景,也是我们惹不起的啊!” “这算什么背景?”邢束明显不服,“我干祖父是当今丞相,妹妹又是陛下的宠姬,何况芳华已拿到那一纸休书,今后作何打算,与文太守再无干系了啊!” “儿啊!”邢坤竭力耐下性子来劝道,“听为父的话,洛阳城赵公有女正值豆蔻年华,才貌双绝,赵公也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你。将来你再继承了咱邢家事业,前途无量啊!何必纠结于一个大你近十岁的妇人!” “父亲!”邢束跺脚道,“芳华不是普通妇人,你若见了便知道,她是个优雅从容蕙质兰心的女子,并非你所想那般庸俗!” “哼!”邢坤见劝不动儿子,当即翻了脸,“是否蕙质兰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定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子。你被她骗了还不自知!”邢坤见好说好劝似乎无用,便狠道,“你若执意娶她,我便逐你出家门,家里的财产你一分一毫也别想惦记!” 邢束似乎也失去了耐心:“父亲既然话尽于此,我也无话可说!你那财产,我不要便不要!”说罢,气冲冲地转身欲离去。 “你这忤逆子!你给我滚,滚了就别回来!”邢坤在身后对着邢束吼道。 邢束顿了下脚步,轻哼一声,便甩袖离去。 平阳没想到,这邢束居然半夜来敲她的宅门。这邢束平日轻浮,但大半夜敲女子宅门还是第一次。难道是有什么事?平阳想了想,还是命素心帮助更衣,令奴仆开门将其放了进来。 夜深风凉,平阳穿好衣服还加披了件袍子,与夏眉和素心一道持着烛台接见了拉长着脸的邢束。 侍婢如月过来斟茶递水,邢束却将其一把推开道:“给我酒,我要喝酒。” “这是发生了何事?”平阳皱眉关切道。 “哼!”邢束一脸苦闷。 如月持了酒壶过来,顺带了几样小菜。邢束接过酒壶,即刻自斟自饮了一盏,大叹过瘾。 “是酒的味道好的过瘾,还是喝了酒心里痛快的过瘾?”平阳笑问。 邢束抬头见了平阳柔和的笑容,心里原本的气郁顿时散去一半。他舒展了下眉头叹了口气道:“唉。被父亲臭骂了一顿。”说罢,一仰头又是一盏酒落肚。 “他为何要骂你?”平阳接话道。 邢束闻言一副泄气的样子:“他果然不同意你我婚事,我与他吵了一架!” “你与他好好说说,切不可与他恶语相向。”平阳柔声劝说。 “可他根本不通情理。他甚至说要把我赶出家门,家财一分一毫也不留与我!”邢束没好气道。 “这——”平阳也不知怎么说了。 邢束觉得苦闷,又接连灌了几盏酒。 ……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邢束隐隐觉得头痛欲裂,勉强睁眼,见自己正睡在李芳华家中的卧房里。他四下看了看,只有如月一人守着,便吩咐如月取水来喝。 听闻邢束醒来,平阳赶了过来。一进门,便做一副担忧关切的模样:“看你醉的,凡事都有解决办法,何必作践自己呢。”说罢,回身吩咐夏眉递上解酒汤。 邢束在平阳的照顾下咕嘟咕嘟地喝光了汤药,顿觉舒服了许多。他躺下看着平阳将汤碗递给夏眉,又细心吩咐夏眉去备几个清淡小菜,这无微不至的样子让他心生些许温暖。想起昨日父亲的百般阻挠,他越发觉得可惜与不甘。 待平阳重新坐好,他忽然噌地坐起,握紧了平阳的手道:“芳华你放心,我再想办法,一定会去说服父亲接受你!” 平阳抽出了手,笑着抚了抚他的肩膀道:“邢郎,你有这份心意,我便知足了。若你当真拗不过他,便作罢,毕竟他是是你的父亲。你我这样,不也很好?” 邢束见平阳如此体谅自己,心里更加过不去,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我怎能如此委屈于你,让你无名无份?何况,我又不是样样都要听父亲的……没有父亲,我,我也一样能行……”他气冲冲地说着,只是最后一句很没底气。 平阳故作一脸无奈,“唉,若你是这一家之主就好了,也就没有人能再为难你。” 邢束闻言,也叹息道:“都怪我从下惹是生非不学无术,父亲如此看不好我,至今还不让我插手家中之事。” “那——不能想办法提早继承家中基业?”平阳问。 “想什么办法?”邢束没好气道。 “这——”平阳迟疑道,“我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邢束追问。 “……你邢家号称长安丝绸巨贾,共在几个郡县有几个丝绸商号?每年所获利润是多少?而这五年来,你父亲每年向朝廷捐赠的军饷物资钱币又是多少?你家中账目上真正结余的钱又有多少?因我家中做的是丝绸买卖,我略知一二。我怎么算……”平阳说着,有些为难,“……都入不敷出……” 邢束闻言,陷入沉思。长安富商巨贾众多,他邢家虽号称丝绸巨贾,也并未达成垄断,同样规模的商家也有一二。积极向朝廷捐献军饷的商贾不只父亲,但唯有父亲赚得满城美名又将妹妹送入宫中,这说明父亲所捐献的钱数,远远高出于其他同规模的商贾。 如此高的数量,邢束当初也曾为此与父亲争执,但数次捐献后,家中账目仍有不少的结余。捐的多,结余的多,说明收益比别人多。可邢束曾与长安另一家丝绸商交流,得知其实商家之间走货数量差不多,但邢家的收益却高于别人,为此他还得意了很久。而今看来,这多出的财力,好似有些蹊跷啊。 “该不会,这其中有些门道吧?”邢束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门道或许没那么复杂呢……”平阳道,别有深意地看着邢束。 “如何说?”邢束问。 “我也只是猜——比如,这多出的收益,并不来源于丝绸买卖……比如,你家中可有其他生意往来?” “这不可能啊!”邢束摇头,“若是有,我怎会不知道?” “有没有,很简单,你只需查明自家的账目,便知道这些家财,是如何在流水般恢弘的捐献中,积累的如此丰厚了。”平阳点拨道。 邢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叹气:“唉,怪我这些年只知享乐,丝毫没曾留意过这些。诶,你说若是我真的探出了这秘密……” “若看出了秘密,或许离当家的日子就不远了,你我也就不必再如此辛苦躲藏了……”平阳温声道。 夜色将至,邢束斜在房内的榻子上,翘着二郎腿发呆,因疑惑而愁眉不展。但他思前想后,却怎么也悟不出平阳口中所言。 别的门道……别的门道……不可能啊!若是有别的门道,父亲不会不与他讲,怎这数年,他丝毫不知? 是父亲有所隐瞒? 邢束翻身坐起,思量再三,起身抓起棉袍冲出门去。 天色渐暗,外面飘着细细密密的雪花。邢束箭步疾飞地向着父亲的书房走。他想好了,与其这样摸不着头脑地乱猜,还不如直接找父亲问个明白。他是父亲的独子,父亲一定会明明白白告知他的。 他快步走到房檐下,解开棉袍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转过身去正好敲门,却听见房内隐约传来了妹妹德儿的声音。他收回敲门的手,探着头侧耳细听起来。 “多年生意往来,若说对马匹做个手脚——”邢坤道,“倒不是难事。只是……”邢坤的声音貌似有些担忧和为难,“这毕竟关乎国家大事,你怎敢轻举妄动啊?” “我心知一时无法扳倒他们,只好让卫青略有失误,也好解我心中之气。”邢雨诗愤恨道。 “可这批战马若有失误,耽误的可是边关战事,你如何担当得起啊!”邢坤依旧认为不妥,“何况,你还要使人荼毒卫青的战马。这主帅临阵失了战马,这非同小可啊!” “父亲,卫青是个能人,就算失了战马,也未必有恙。”邢雨诗话虽如此,却尽是嘲讽之意,说着还哼笑一声,“何况如今汉军已成势力,就算卫青因战马而意外战死,我军战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吧?!” “唉!”邢坤叹了口气,语气中似乎尽透无奈,“卖了无数盐与物资给匈奴人,甚至还提供了数次原铁矿物,若说起,也该要几批好马才是。但没成想是要一批坏马,这,只怕连匈奴马商都不知怎么理解。” “父亲只管照我所说去做,既然我说了,就是已有万全之策,其余你不必担心,”邢雨诗说着冷冷一哼,“只管等着我飞黄腾达的一天。” 房内还在低声交谈,房外的邢束却听得呆住,站了许久连被冻僵了也不自知。 生意往来,匈奴,盐,原铁,坏马,卫青……数个词在邢束脑中盘旋,饶是脑子再钝、只听了个片段,也能听懂一半。 看来,家中真有丝绸以外的其他门道,这门道就是……盐,甚至还有些铁器……而妹妹德儿,正借着盐商通道,试图以一批坏马、并对战马动手脚来坑害卫青。 就算他再不济,也知这盐是百姓生活基础,掌握了盐的货源,便是掌握了财务要道;而这铁乃锄具兵器之缘。将这两样物资销往物资匮乏的匈奴,暴利可想而知。但也因此,虽只生意往来无谋反之行为,却也如同通敌叛国一般性质恶劣。想那匈奴,冶铁技艺不低于汉朝,却也同享汉朝富有的铁矿,这后果,怎堪设想? 邢束想了想,觉得不能就这样破门与父亲对质。他看了看房内灯光,转身悄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