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映照着昨日的残雪。 “这些给他带去。”卉紫坐在院中的木墩上,在一旁巨石板做成的案几上细细包着循翁配好的药,手指冻得青紫。 “丫头!”屋内传来循翁的声音,“来,把这个也带上。” 卉紫闻言一笑,连忙起身去屋里把东西接了来。 “何物?”良平义问。 卉紫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外伤药。” 良平义唇角一撇:“倒是挺细心。”说罢,合着药包一起将瓶子接过,转身向着院外走去。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驻足道,“既然挂心着,何不回去。” 卉紫的笑一滞,继而摇摇头。 良平义撇了撇嘴,走出了院门。卉紫在身后跟着送了两步,在门口看着良平义渐远。 韩焉新伤加旧疾,一个多月了仍旧下不了床。这是良平义今日带来的话。卉紫心里不是滋味,但又深感无能为力,只是拜托循翁根据良平义所述症状尽力配药,以解心头愧疚之感。送走良平义,她又坐回在木墩上,望着将夜的天空,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认识的韩焉,既非魁梧雄壮,却也不是单薄瘦弱。时而毒舌犀利,时而不温不火。可是现如今,他却卧病在床,弱不禁风。 卉紫的心揪作一团。 夜色降临,良平义翻进了未央宫,向着韩焉所在的寝殿走去,脚步轻捷有如踏入无人之境,轻易躲过来往人群。 走到门前正欲推门而入时,忽然听闻内里的谈话。听了一会儿,她一笑,开门进入。 殿内仅有的两人忽然止住了交谈,齐刷刷地看着推门而入的良平义,看清来人后,才又恢复了交谈。 “来无影去无踪的。”平阳公主淡淡一句,接着又埋怨韩焉,“你听不到有人接近?” 韩焉垂着眼皮道:“我听见了。” 良平义看着表情淡然的平阳公主,知她话虽和气,心里却是对自己不满。毕竟自己曾是平阳的细作,而今却渐渐来去自如不归她掌管。良平义没在意,只是走至床榻之前将那药包药瓶一扔,便欲离开。 “送了数次药,总该交代交代哪来的、是何用意吧?”依旧俯卧的韩焉,懒懒地张口。 良平义翻了个白眼,冷声道:“明知故问。” 韩焉闻言吃吃一笑,再不发问。 倒是平阳在一旁一头雾水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走过平阳身旁,良平义一眼便瞥到了案几上的两章暗黄色布满字的皮革。 “看见了,便看看吧。”平阳拾起那两张皮革,递给良平义。良平义接过扫了两眼,恍然明了。 “邢束给你的?”良平义道,“这大半年,就是为了惹那傻儿为了你与父亲翻脸,而今也算成功了。”她说着,不知是祝贺还是嘲讽。 平阳也是一笑,抬头看着良平义:“细细听那邢束道来,这邢家倒真不曾通敌叛国,只是利用盐铁买卖敛财罢了。” “哼。”良平义满嘴冷笑,“旧时吴国漳县盐资垄断、坐拥富庶铜矿,因此而富可敌国成为大汉心腹大患。”她说着看向平阳,“现下他邢家居然能先垄断漳郡的资源,后又以汉盛产的丝绸交换河西走廊以西的湖盐。发大汉的财捐献给大汉,却换得天下美名,还不算是卖国吗?”说罢一脸不屑,“我还道邢家多么慷慨大方。” “我怎不知,你竟也如此恨邢雨诗了?”平阳看着良平义。 “盐乃百姓生活之根本,垄断了盐,便等于扼住了国家的财政要道。”韩焉在一旁道,“韩焉倒觉得,良美人之言极为公正,并非夹杂私人恩怨。” “我不是私怨,你可是。”良平义回身道。 韩焉嗤笑一声,摇摇头:“替你说话,倒被你反咬一口。”他说着又摇摇头,“涉足官盐生意可以说是为财,但插手铁器买卖,便相当于卖国了。” 平阳不再争辩,只是淡淡一笑:“此事我恐怕不便出面。韩焉你又行动不便,证据在此,”她推了推案几上的皮革,“下一步作何打算?” “盐铁官吏之选多为过去经营盐铁业的巨贾。既是商贾,虽已为官,但多有利欲之心,如何容许邢坤长期操控与侵蚀?不防从中做一番周旋。”韩焉道,“此事我会请少君代劳。朝廷这边,我会马上与太仓丞商议。” “那个管粮食的小官?”平阳公主道,“为何不与大农令商议,却是他?” “太仓丞桑弘羊,乃能利析秋毫之能人,”韩焉补充道,“将来全国推行盐铁官办制、乃至执掌大汉财政要务之人非他莫属,必将得陛下重用。” “哦?”平阳皱了皱眉,并不知韩焉竟有如此识人的能力。 邢坤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更衣完毕向卧房走去。刚跨入门槛关好门,回身被房内的黑影吓了一跳,待看清后才吁了口气。 “束儿,不早早休息,为何深夜在此?”邢坤语带埋怨,原本欲直接就寝的他,不得已命人掌起了灯。光线渐亮,映入眼帘的邢束的脸,明显洋溢自信之色。邢坤直觉并无好事。他太了解儿子了,平日不学无术的他见了自己向来心虚怯懦,今日莫名地得意让他颇有些小人得志之感。 “怎么?还不说有何事?”邢坤缓了缓神色,沉声道。 邢束闻言,不疾不徐地站起,伸手请父亲落座。 邢坤斜睨着邢束,冷脸坐下:“若有事便说,为父乏了,要睡了。” 邢束慢悠悠地坐下,提起茶壶为父亲和自己各斟了一盏茶水,举杯浅浅一啄后放下茶盏,悠然对父亲道:“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我将与李芳华完婚,不知父亲是何意见?” 邢坤闻言登时拍案暴怒:“你这逆子,先前便不同意你与那女子苟合,你竟然私定了婚期,你当为父糊涂吗?!” “父亲,”邢束毫不惊慌地起身去安抚邢坤,却被邢坤甩开。他愣了愣,依旧笑了笑道:“我答应你,今后我定然刺股悬梁,夜以继日地加紧学习,承担起家中重担。” “哼!”邢坤冷脸呵斥,“就凭你?!” 邢束看着父亲蔑视的眼光,心里颇为不悦,可为了劝服父亲,表面仍维持着笑容道:“我知道一贯令父亲失望,但我邢束对天发誓,今后定让父亲刮目相看!” 邢坤两步绕开了邢束,指着他道:“不要以为甜言蜜语就能迷惑我,你根本不及德儿的一半!我真是……真是后悔没把德儿生成个男儿!你既执迷不悟,便不要再妄想继承家业!”说罢,他兀自仰天长叹,“如此家业无人继承,这可如何是好啊……” 邢束见父亲如此顽固,便再也忍不住,拉下脸道:“我本欲与父亲好好商讨,父亲既然不给我机会,就休怪我翻脸了。” 邢坤心头一凛。邢束语带要挟之意,若非握了重要把柄,怎会如此自信?他还在茫然中,邢束却已迫不及待地亮了底牌。 “涉足官办盐铁生意,从中谋取暴利,却还做出一副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样子敛取功名,你这钱财,”邢束讥讽地一笑,“还真是从哪来的用哪去了。” 邢坤一惊,倒退了两步,满脸的不可思议:“这、这……是从何得知的?切不可胡言乱语!” “父亲,我可是你的亲儿子!”邢束道,“这是邢家家事,我有权知道!”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怨恨。 邢坤愣了一愣,顾不得披上外套,便开了门奔着仓室的方向跑去。 邢束见状哼笑一声,并不跟随而去,反倒悠然自得地坐了下去。 不多时,邢坤跑了回来。适才他在仓室草草摸了一下,见那账本还在,心放了一半,连忙将这证物另藏他处。若邢束犯了糊涂为了娶李芳华将此事抖出,若无证据,他还可以利用金钱门路从中周旋一下。 一进门,邢坤冷冷地看着邢束:“你这逆子,你有否将此事透露给李芳华?” 邢束转了转眼珠,避而不答:“父亲若想堵住我的口,方法很简单。” “如何?” “许我当家,将通商渠道一一授予我,并将人脉一一引见。”邢束说。 “你觉得,”邢坤眯起眼,“你能担当此任?” “我邢家手下众多,难道样样事都要父亲你亲力亲为么?依我看来,父亲你只不过是坐收渔利之人,比我高明不到哪去。”邢束大言不惭道,看着人过中年的父亲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他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反而步步紧逼,“若不然,就不要怪我不孝,将此事告发。” 邢坤沉默。 “你我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断然不会如此糊涂贸贸然去揭发此事。我便再给父亲两日去考虑。”说罢,他退后一揖,“时候太晚,不打扰父亲休息了。”说罢告辞。 走出父亲卧房,邢束心里莫名地舒坦。多少年来他甚至在妹妹面前都是低人一等。而今连父亲都受制于自己,这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卧房内,留下邢坤一筹莫展。他反复想着,若此事当真败露,该如何是好。朝中虽有义父丞相公孙弘,宫中又有女儿邢雨诗。可多年来他只是借着与公孙弘这层关系在外与人交际打拼,公孙弘本人并不曾参与邢家事务,甚至有可能毫不知情;而邢雨诗虽协理了后宫,但毕竟后宫女眷不能参议朝政,若事情当真败露,不连累她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指望她帮忙。他思量再三,忽然起身去取了信简,提笔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