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焉盯着被问话的人。 “属下去问问。”身旁人答道,正是那与卉紫相熟的伍长。他说着,钻入营帐。 “咦,张伍长,适才不已为你诊治包扎了?”循翁见了伍长,奇怪道。 “唉,我伍里有人吃坏了肚子,腹痛不已,特来讨药。”伍长说着,四下看看,“这般忙碌,那刘会小兄弟呢?怎不来帮忙?” 循翁随手取了小包药递给伍长道:“先拿去盯着,待忙完这阵子,我亲自过去诊治。那臭小子,今儿杀了人,去外头忏悔了。军营人最少的地方,她肯定在。八成往山坡去了。” 张伍长“哦”地一声点点头,提着药走了出去,却见帐外已没了人。帐内的循翁伸头看了看,摇头一笑。 韩焉是在营帐刚刚驻扎好,才得知前锋军粮草队出的事。他心里一惊,立马打探,便知道了前因后果。他知以卉紫的心智定会受惊吓,因此一刻也等不了,连斗篷都忘了披,直接就奔着循翁的营帐来了。本欲悄声看一眼安安心,没想到扑了个空。 他在听闻张伍长与循翁的对话后,想也没想便奔着山腰走去。可是临到山脚下,才犯了难。军营沿山麓盘踞成狭长一线,卉紫又会在哪一段的山腰? 寒风一过,韩焉打了个寒战,忽然他脑子一静,仿佛从梦里清醒过来。他驻足看看周遭,心道:我执意随军,陛下早就起了疑心。我怎会让自己这样疏了防范,随意就动了心念?自己能在军营埋植个低职位的张伍长,陛下又如何不能在他身边放个什么人?他原地打了个转,发现远处的马厩亮着灯火,正有马夫弄马,便走了过去。 韩焉改变方向走出没多远,卉紫便下了山,向着营帐的方向走去。 听闻身后脚步声响动,韩焉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前行。但他没想到,身后那脚步声走远了一会儿,又跑着步退回来向着自己的方向移动起来。 韩焉心忽然狂跳不止。 她为何折返?万一,她走过来,发现了我——他脑中正盘旋着无数设想,忽听身后的卉紫扬着嗓子喊了一句。 “喂!兄弟!!多喂喂前锋军粮草队的花花,它今天受惊吓啦!”花花,是卉紫一直骑的那批棕色夹杂着白毛的母马。 “成!”马厩那边应声。 而后,韩焉听见那脚步声跑远。他松了口气,可是隐隐还觉得失望。 跑得如此轻快,是想通了,回去用膳了么?韩焉一笑。 卉紫回到营帐时,循翁已经忙完了。同帐的厨兵正谈笑,见卉紫回来,热络地打着招呼。卉紫回以一笑,便钻入了为其与循翁单独围的幔帐中。 她随意翻躺在榻,苦恼地叹着气。在甘泉宫尚未出发时,她还能与循翁独占一个营帐,独享一个床榻。可行军途中条件艰苦,再加上为了高效便捷,她与循翁便和厨兵及粮草监运兵为伍,共用营帐。这些人中只循翁知道她是个女娃,其他人均跟她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甚至因为看她瘦弱又是军医而呵护备至。这让卉紫十分不自在。真不知长此以往下去,该如何是好。 循翁掀了幔帐进来。卉紫一见,嘴一撅,不情愿地起身,抱着被子向一旁空地走去。一路与循翁住在同一帐中,虽说她是个女子,却也不好意思让个老人家住到地上。几次睡下来,难免腰酸背痛。 虽说原定正午出发,各部士兵仍须按惯例早起操练。卉紫倒是可以睡个够,可生物钟已然定了型,因此天不亮就习惯性地睁了眼。 依旧是浑身酸痛。卉紫不赖床,宁愿出去晒太阳,晒走霉气。 刚走出营帐,正备炊事的厨兵迎面走来,见了卉紫拦着脖子搂过去悄声道:“兄弟,今儿有福了。早上我偷着打了个鸟,给咱们帐开荤!” “哎哎!”卉紫被这个高出自己一头的士兵拖得走不了路,又尴尬又难过,不由得反驳道,“你作为炊事兵,咋能自己给自己开小灶呢!” “你别声张呀!”那厨兵依旧自顾地乐着,“就咱俩人吃了它,你看你昨日吓到了,给你补一补!” “我不吃,我要去遛马!我要遛马花花!”卉紫使劲儿也掰不开那厨兵的手。 二人争执着,却不知背后远处,正被人注视着。 韩焉看着卉紫被人纠缠,不由得恼:“是我不周到了。”他看着卉紫好不容易挣多了厨兵的手臂,明明为难却又不敢表露出不悦的难受样,心里想上前,双脚却定在原地不动。 张伍长看着韩焉,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暗道:果如少君所说,主公整个人都变了。 “监军御史——”身后忽然响起声音。 韩焉回头,见一身戎装的霍去病与赵破奴站在自己身后。韩焉唇角一弯,略略退后行了礼:“不知骠骑将军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霍去病的语气淡淡地,上下打量了韩焉一眼,“只是我不知道,陛下钦点的监军御史,是因为信任本将军,才整日擅离职守,还是——”他盯着远处看了一眼,“对别的事物感了兴趣?” 韩焉闻言,扁扁唇角,似是一笑,迎上霍去病的目光道:“这世上还有人,因为自己不被监督而不痛快?” 霍去病瞥了韩焉一眼,上前一步,在韩焉身侧道:“韩大夫虽为我军监军御史,位高权重。但既然授命在我部下,就要遵守我军纪律。大军稍后便出发,还是快些换了铠甲,备马上路吧。”他说着,不着痕迹地向着韩焉适才看着的方向张望,虽没发现什么,但转身离开后,仍心存疑惑。 韩焉之心根本就不在行军打仗上。他是为何一反常态执意从军?我这军中,有什么事物、还是什么人,吸引着他? 卉紫遛完马归来,再次随军出发。 有了先前遭袭的经历,这次她不再那么掉以轻心。她向张伍长讨了把剑,一路草木皆兵丝毫不敢放松。 随着向西北方前进,沿途渐渐变得荒凉。陇西以北艰难渡河后,为防匈奴发现,霍去病下令改沿乌鞘岭北坡的草地行进,沿路扫荡一些小的部落,如有归顺者,便释放之;如不归顺,便杀之。 虽再没有如先前那般惊险的战乱经历,周围的保护也变得周全。可因为身在前锋部队,卉紫仍旧难免看到些令她触目惊心的画面。 她过去曾从书本、电视剧上领会过冷兵器战争时代的残酷,可现实远比想象当中血腥。 尤其是,当她看到汉军士兵毫不留情地斩杀不肯归降的匈奴人、鲜血如注满地成河的时候。 又是个傍晚,扎营后,卉紫牵着花花溜开。一路走到清静无人处,放着花花去啃初生的草芽,卉紫独自蹲坐在一边的石头上。 夕阳染红了满天云霞,清风吹动,便好似河流一般柔柔地流淌。 卉紫撑着腮,沉浸在其中。 赵破奴从后头走来,默默地坐在卉紫身边,与她一同看着将尽的夕阳。“我发现你,近日话少了好多。”赵破奴抽剑出鞘,随意地拨弄着地上融化的春泥。 “你不觉得——”卉紫抬手指了指夕阳,“那晚霞,好似杀掉的人,流的鲜血吗?” 赵破奴看了看卉紫的神情,忽地扑哧一笑,似是了然。他拍拍卉紫的肩:“头回上战场吧?” 卉紫转头:“这全军将士,都是一般地冷血、嗜杀吗?” 赵破奴笑了笑,不置可否。 “霍去病,也是一样的吧。”卉紫喃喃自语。这一路,她并不曾与霍去病谋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瞟一眼都没有。可是她也想象得到,若霍去病亲自动手斩杀敌军,只怕会比这些操刀的士兵更加果断决绝。 “刘会,”赵破奴笑了笑,耐心道,“若我们把那些匈奴敌军,只看做是一个一个的人,那么毫不留情地斩杀,当真是残酷无情的。不光匈奴敌军,哪怕是处于优势的我汉军将士,哪一个不是满腔热血活生生的人,哪一个家中没有妻儿老少?不都一样么?”他说着,转头看向卉紫,“可匈奴扰我大汉边境数十载,几度烧杀劫掠我边关城镇,汉地百姓连连遭殃。过去朝廷休养生息,被迫选择和亲政策,换来的却是匈奴的得寸进尺与贪得无厌。刘会,”他忽地将手中的剑向脚下的软泥中一杵,发出咻地一声,“若是不打、不杀,不将这些不肯归降的匈奴人赶尽杀绝,甚至——不肯牺牲我汉军部分将士,那结果只会让汉匈边境更多无辜百姓遭殃,长此以往,国本动摇民不聊生。你说,怎么算这笔账,更划算?” 卉紫听着赵破奴的耐心解释,忽然记起,过去在未央宫中,自己似乎也曾对刘彻说过同样道理的话语。因着这分支持与理解,让刘彻倍受感动。 这也是死得其所。 卉紫低下头,心头的执念,有了一丝化解。 “刘会,霍将军也并非你所想那般冷漠无情。他平日是与部下少了些交谈,行事又显得专断。但他不是个崇尚运筹帷幄的将领,凡大战必亲自上阵,有险情必率先冲锋,绝不会弃军队将士于不顾。他不说,别人便以为他争强好胜,只为打赢战争。其实他心里有大汉百姓。” “我发现你¬,”卉紫说着,忽地一笑,“特别袒护霍去病。” “我是他的军司马,又是他的前锋将军!”赵破奴说着,略显自豪,“他不周到之处,我为他完善也是理所应当。” “不怕他误认为你收买民心夺取政权啊?”卉紫对赵破奴的态度显得有些意外,但仍打趣道。 “我初见他,觉得我二人很是相像,可只有一点不同。他做到了我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而他,也助我做到了我想做却本以为没法做到的事。” “绕口令一样,是何事情?”卉紫追问。 赵破奴一笑,眼里闪着精亮的光:“打匈奴,拓疆土。” 卉紫转头看去,赵破奴俊朗的面庞,唇角闪着少年雄心壮志的笑容。她一阵恍惚,仿佛真的看到了年少时的霍去病。 “其实他过去……也不是现在这般冷漠寡言……”恍惚中,心底的话语流露而出。 “你见过他?”赵破奴意外地看着卉紫。 “不是不是!”卉紫连忙否认,“我是说……我是说我想见他!看看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偶像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偶像?”赵破奴挠了挠头,“说话奇奇怪怪……不过,我本来就想找个机会,介绍你二人认识的!” “不要!”卉紫腾地站起,惊讶地俯视着赵破奴。 “你——”赵破奴也随之站起,“刚才不还说想见么?” “我、”卉紫转过身去,胡诌道,“我是说——我只是循翁的小随从……怎好要求,见我军主帅呢……我、我是太激动了……”她说着,焦躁地闭上眼睛,心里祈祷个不停:千万别介绍我俩见面千万别! “循翁是我军重要金疮医,你是他的爱徒,又发现了马饲料的异状,算是立过功,见一面也不是难事。”赵破奴笑道,又拍了拍卉紫肩膀安慰,“你也稍稍稳一下心神,再走几日,就到凉州了,再不习惯,怕你到时扛不住。” “怎么?”卉紫不解。 “武威是我军第一个突袭点。”赵破奴道,“到时再不是这般小打小闹,可就是大战了。你们方技,也有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