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平义就着月色,在步云登月亭中将最后一盏今春新酿的桃花醉饮尽,而后看着江离殿的灯光一笑,飞身落在屋顶之上。殿内只刘彻一人,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灯盏里的烛火。 适才在前殿后室,刘彻并其他一干臣子接完斥侯军报后,便遣散众人,留下斥侯独自问话。说也奇怪,那斥侯原本卑躬屈膝,但见众人撤下后,便应声抬头,说话思路清晰、井井有条,像是刘彻旧部一般。 “韩焉身侧可有何人来往?”他问了这样一句。 “监军一路尊公孙将军令在前部行进,仅与鹰隼部将往来。若说特别的,仅一名从初春便随行的小医童。但监军有旧疾在身,方技照顾也属正常。” “传闻中那玄士循翁的徒弟?”刘彻仅追问一句,便令斥侯退下,而后兀自发了会儿呆,移驾至此。 自卉紫离开后,刘彻鲜少来此处,近日却频繁了起来。 良平义思量了一番,旋身而下,落至殿门前。 因着入夏,殿门大开,因此良平义一落地,便入了刘彻的眼。刘彻转头,便见了一身男装的面容清丽的良平义。他不由得眼前一亮,玩味地将视线凝结在她脸上。 “怎么,”良平义款款步入,见了礼而后入座,指尖碰了碰脸颊道,“我脸上有花不成?” 刘彻闻言一笑,移开视线:“朕是觉得,你仿佛比初见时还要好看了。”他说的是实情。最初他只觉得这女子虽面相生得眉目傲然、冷冷淡淡,偶尔红唇一撇却又娇魅惑人。现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她不屑于他却又需利用于他的违和感罢了。而他将这违和之感当做别有韵味。 可是最近,这良平义好似扯去了面具,越发本真起来,竟不觉开始散发着些许光芒。 良平义自然读得懂刘彻心中所想,便不客气地抬手一压打断刘彻:“罢了陛下,你我不是一路人。” 刘彻轻哼一声,换了个姿势:“朕还没问责你,人就在军中,你怎装作不知?” 良平义一副无辜状:“陛下可冤枉我了,我是真不知情。但陛下又怎么确认人就在韩焉身侧?” “别人不了解他,朕是了解的。好好的,他才不会去从军。你当他真的畏惧朝堂言论、图那一功半赏?”刘彻道。 “但我更不解的事,”良平义打趣着,“宫中姬妾成群,陛下为何揪住一个来路不明的乡野女子不放?” 刘彻回望良平义,表情变得郑重:“司空与天官多次测算,她确为勾陈之运。若说一个姬妾,朕赠了韩焉也罢了。但勾陈气运,是不得离开未央之属。” 良平义顿了半晌,忽地噗嗤一笑,阴阳怪气道:“这还是那个豪言壮语‘寇可往、我亦可往’的陛下吗?分明是还惦念着她吧,越是得不到的人,越让你牵肠挂肚。” 刘彻还未作答,里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良平义一顿,起身闪入暗处。不多时,一抹鹅黄的身影飘然而至,轻巧地依偎进了刘彻的怀里。良平义的目光自那娇小白嫩的双足一路上移,最终将目光定在顺常黄子玉脸上。 “去里面等着,朕稍后即去。”刘彻拍了拍黄子玉的手,便见黄子玉乖巧应声,又退了下去。 刘彻见黄子玉离开,便又淡声道:“朕尚不知勾陈将作用何处,谨慎起见,不可放走。” 良平义面不改色,心却是一沉。 次日一早在宣室殿,东路军报传来。李广、张骞一行仍在向代郡、雁门前进。因为并非主路军,故此番刘彻仅划拨一万四千兵马。却不成想,李广带了其中四千骑兵一路加急,竟甩开了张骞数十里去了。 “陛下,”正在诵读军报的李蔡合上竹简,面带难色,“这不对呀,主帅带着骑兵冲锋去了,副帅却稳坐后方。这李广将军一把年纪,未免也太冲动了。” 至此公孙弘已抱恙多日,体虚之时甚至无法登朝议事。但刘彻并不在意。早些年公孙弘在相府设客馆收纳了大批门客、广结商界之友一事,就曾让他心中忌讳,而真正让他心生不满的,是邢坤居然与公孙弘是干亲!这个布衣出身的丞相,走到今天这步居然也犯了世俗之过。故而,刘彻心中早已属意由御史大夫乐安候李蔡继任,风生水起的李蔡,近日也是干劲十足。 刘彻听闻李蔡所言,心下暗自一笑。李广多年来压抑太久、立功心切,此行也在情理中。雁门、代郡曾是李广守边之地,李广在此威望震天,素有“飞将军”一称。况且春征之时,卫青已将左贤王部打击了一番,刘彻倒也不担心李广和张骞一军。倒不如让李广借机发挥,说不定此番凯旋,他也好封李广一个侯位,让李广安了心。 见刘彻神情舒缓,不甚担忧,李蔡略微松了口气。他知陛下雄才大略,定有考量。只不过毕竟行军在外、征战漠北,情况失控也在所难免。想到这,李蔡还是紧锁眉头。 正在此时,廷尉张汤与丞相长史朱买臣入内觐见,汇报江都王刘建一案调查结果。 刘建在封地内荒淫无道、欺男霸女,竟与父争女、通奸胞妹,十分荒唐,更私设皇帝形制、诅咒当朝天子,大有谋反之意,终为人举报。刘彻派丞相长史朱买车至江都国协同江都相彻查此事,而后令其将刘建一家押至长安,交给张汤审问。至今日,审讯完成、罪状落实,特来请刘彻签发判决。 刘彻还未将竹简阅毕,便掷地一摔,愤道:“丧失臣子之道罢了,连为人之道都摒弃!我刘氏出此等败类实在给祖宗蒙羞。”他说着,眼里尽是狠绝肃杀,“不光要斩首,还要昭示众人,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皇亲国戚乎?令民众小则知道德纲纪,大则知国家法纪。” 张汤闻言,淡声道:“诺,判弃市刑。” 此一话题言毕,刘彻再次转看向张汤:“上次与你布置之事,有何结论?” 闻言,原本表情沉着的张汤忽地一赧,略透少见的慌张之色。他定了定神,赶紧道:“那一家三口在狱中暴毙,实在不得求证。但……但……” 刘彻不说话,只是盯着张汤如刀斧雕琢过一般凌厉的面部棱角看。 殿内李蔡、朱买臣等人均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关心,谁也不参与这个话题。但是大家都清楚,尤其李蔡清楚,此时刘彻说的便是原江离殿瑞云夫人身世一案。 “恐怕是臣错了。”张汤沉声道。 话音一落,李蔡牵了牵唇角,略显放松之意。他与刘卉紫并无交往,只是基于自己的判断、结合当时多方情况,他曾谏言谨慎结论,却不想那天当场坐实了刘卉紫匈奴细作身份。说来荒谬,直至前些日,不知为何陛下忽然反转思想,令张汤审慎查验此事。结果张汤再去提审那三个匈奴人时,才发现三人早已毙命除名,张汤真是没想到,自己治下的牢狱竟然也会出此等不力事件,要犯死了,他竟毫不知情。 而今张汤亲口承认事有漏洞,也算证实了当时李蔡所想,李蔡不由得站得直了些。 正在刘彻身边侍奉左右的杨得意,本欲起身去取热水,不经意瞥见一个站殿的小内侍鬼鬼祟祟地自后门闪了出去,便回身唤来一人,令其跟去。 那小内侍出了宣室殿后门,脚步匆匆地奔着内宫方向去了。至内宫宫门等了片刻,便见一个小女婢探过头来。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小女婢便向里面去了。 杨得意派出的内侍此时不敢进内宫,只得匆匆回来禀报,并将内宫那女婢的模样、衣着描述了一番。杨得意略一思量,心里有了数, 小女婢匆匆地向着内宫方向走去,不多时拐入一座宫殿,正是凤凰殿。她进门先是一拜,而后道:“夫人,前朝那边传来消息,不、不好了……” 邢雨诗近日身子骨乏力得很,此时正在榻上斜倚着,听婢女如是说,赶紧坐起身来:“可是公孙丞相有事了?” 一旁萍儿赶紧替邢雨诗披了件薄纱防风,对跪在地上的小婢女苛责道:“莫要慌慌张张的,不知道夫人近日身子不爽吗?” 小婢女赶紧称是,惶恐低头。 “说吧,究竟何事?”萍儿道。 小婢女赶紧回答:“回夫人、萍儿姐姐,不是公孙丞相之事,而是,陛下过问了瑞云夫人身世一事,廷尉承认瑞云夫人冤屈……好在……” “好在什么?”邢雨诗急切道,手抓紧了帕子。 “好在,他们好像并无实在证据……”婢女道。 邢雨诗松了口气,又倚回榻上。摆摆手道:“回黄顺常那去吧,给我看好了她。” “诺。”小婢女应声后,赶紧退下。 “夫人,陛下怎突然想起此事?”萍儿诧异道。 邢雨诗也是不解。毕竟与刘卉紫当面对质身世那日,刘彻好似并无偏袒刘卉紫之意。而今时隔这么久,怎又突然想起? 邢雨诗还未说话,便见外头通传胡婕妤到访。邢雨诗心里一堵,心道这个墙头草莫不是又来找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