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罗威和盖尔没有点火把。寂静无风,空气冷得像凝结了一样。两匹马踩着厚厚的雪缓步而行。两条狗罗煞和黑风跑在前面,警觉地嗅探着周围的环境。
高耸的残塔立在几百步外的一片老树后面,月空下有些遗世独立的样子。罗威夹了一下马肚,朝那座残塔所在的方向跑去。盖尔随后跟上。罗煞和黑风察觉了主人的意图,急急地超过两匹马跑向前去,一下就没了踪影。罗威和盖尔赶到塔下的时候,两条狗已坐在残塔下的平台上休息。
“这俩畜生!”盖尔语气里带着爱意骂道。
盖尔安顿两匹马,罗威则去砍些枯枝干柴。残塔里四壁还算齐整,能避些风寒,罗威和盖尔在当中支了柴堆。等火生起来,两条狗已在皮毯子上睡醒了一觉,起身偎在主人身边,等着吃火上铁桶里的肉面粥。肉面粥是用猪肉干和捏碎的干面饼再加上点盐巴煮出来的,人和狗都吃这个,大多数时候,狗吃得比人多。
“要是有点儿蘑孤干青菜干什么的就好了。”盖尔拿木勺从铁桶里捞了块猪肉干放嘴里嚼着。
“咱们的补给已经到头了,蘑孤干青菜干多贵啊。”罗威坐在旁边往火堆上加柴火,说道,用手里的干柴敲了敲铁桶,“能吃上这个就不错了。”
盖尔叹口气,感慨道:“我要不来当兵,现在该成家了,搂着媳妇睡热炕头,多好。”
“你多大?十五?”罗威笑笑,问道。
“十六。”盖尔回答。
罗威拍拍盖尔的肩膀:“我十六岁的时候天天想的还是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
盖尔听罗威这么说,从铁桶里又捞了块猪肉干把木勺送到罗威嘴边:“大叔,你那时候在哪儿?当了铁鸽子兵了吗?”
罗威有些难为情,他可从来没让人喂过饭,很小的时候就自己刨食吃了,抬手推开盖尔的木勺:“这还没煮热乎呢。”然后才回答盖尔的问题,“那会儿我还在雏鸽营,整天训练,还要噼柴做饭,喂马喂狗,一天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每天就盼着天黑。”罗威陷入回忆里,嘴角不觉扬起一丝微笑,“宵禁时间一到,躺在床上,最舒服了,就是经常肚子饿。”
“现在也一样。”盖尔说,“我在雏鸽营呆了两年,好像也没怎么吃饱过。”
“其实,不是军营缺粮食,那也是一种训练。”罗威说。
盖尔点头:“我从雏鸽营出来以后听老鸽子那么说过。”
远处传来狼群的嚎叫声,两匹马在角落里发出喷鼻的响声,但并不惊慌,两条狗更是满不在乎,罗煞脸上那两道伤疤就是与狼打斗的时候留下的,丧命在黑风口下的狼也有几头了,何况它们的心思现在都集中在肉面粥上。
“咱们出来几天了?”盖尔问。
罗威想了想,回答:“七八天?”他也拿不准,从怀里掏出行马录,打开,凑近火光看了看,“九天了,算上今天。”说完,盯着盖尔,“小子,你的行马录不能忘了记,这是你第二次出远途了吧?”
“是。”盖尔回答,伸手往怀里摸了一下自己的行马录,没有拿出来,他写的字实在有点丑,生怕罗威拿过去翻看。他又问罗威:“你觉得这次的线索可靠吗?咱们这风里来雪里去的,不能老瞎跑啊。”
“咱们干的就是这风里来雪里去的活。”罗威说。
盖尔心里知道罗威说的没错,点了点头。
肉面粥煮好了,铁桶上热气腾腾。人和狗迅速地把铁桶刮了个干净,罗威和盖尔抓了把雪囫囵刷洗了碗快,两条狗的食盘则从来不用洗,而且要及时从他们嘴里抢过来,不然它们可能会把食盘吃掉,毕竟食盘是木头做的。
填饱了肚子,坐在火堆边,盖尔竟思念起军营来,只盼着早早结束这趟旅途,至少在军营里他还能跟袍泽们打闹,还能听老鸽子们讲好笑的荤段子,运气好还能跟着厨房老师傅到市集上采办粮米食材顺便看看街上的姑娘。
“大叔。”盖尔实在百无聊赖,用胳膊肘戳戳罗威,“你当老鸽子这么多年,跑的地方不少了吧?遇到过什么好玩儿的事吗?”
罗威略一思索:“有,多着呢。”
“说说,说说。”盖尔来了兴致。
“这从哪儿开始说呢?”罗威皱起眉头,滴咕着,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想起什么,舒展了一下眉头,接着说:“那时候我刚正式加入铁鸽子,跟你现在一样,也是跟着老鸽子跑远途,夏天,天太热,我们白天休息晚上赶路,有天晚上我们进了先民谷,本来大晴天,月亮就挂在天上,一点云彩都没有,也没有风,忽然下起雨来,天一下就黑了,真是怪得很……”罗威神思有些恍忽,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天晚上,不禁摇头。
“然后呢?”盖尔切切地问。
罗威抽回神,接着说:“然后我们就迷路了,黢黑一片,找不着路,但又不能呆在那不动,那雨大得,哎,浇也把人浇毁了,再说,没一会儿那水就淹到马肚子了,我们骑在马上还趟水呢。”
“你们不是跑河里去了吧?”盖尔说道。
罗威摇头,否定了盖尔的说法:“我们在水里摸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但走到哪都一样,到处都是水,也找不到避雨的地方,邪得很,当时我都以为我们活不到天亮了。”然后,罗威转头盯着盖尔,问道:“你知道我们怎么走出去的吗?”
盖尔摇头。
罗威接着说:“我们遇到了先民的鬼魂,就在我们的马快抬不动脚的时候,先民的鬼魂出现了,鬼魂带我们离开了那片地方。”
盖尔头皮上一阵发麻,抱紧了身子,往罗威身边挪了挪:“先民……先民的鬼魂长什么样?”
“是人的样子。”罗威皱起眉头,“但他们身上有光,个头很高……”
“他们?”盖尔脱口道,打断了罗威的话,“有多少鬼魂?”
“四个。”罗威回答,“站在水里,围着我们。”
“你害怕吗,当时?”盖尔问。
罗威笑笑:“那会儿真顾不得怕了,想着死就死了,以为那些鬼魂就是来接我们下阴曹地府的呢,有一个冲我们招手让我们跟他走,我们就跟他走,两个在我们两边,后边还有一个,他们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山洞里,然后就离开了。我们站在洞口送他们,现在还记得那情景,他们在水里走,身上的光把天上落下来的雨幕都照亮了,走了很远,光才没有了。等到第二天天亮,我们都没回过神来。”
盖尔不知还在没在听罗威说话,低头皱着眉头思索着,嘴里念叨:“先民谷?咱们的祖先就住在那里?”
罗威点点头。
盖尔抬头看看身处的残塔,问罗威:“这儿也是先民住过的地方吧?”
罗威也抬头打量着残塔,火光照耀,幢幢的影子在古老的石壁上摇晃着。
“应该是吧。”罗威回答。
“这儿不会也有先民的鬼魂吧?”盖尔问。
“你害怕?”罗威问。
盖尔摇头:“不害怕,他们不害人。”
“好了,睡觉吧。”罗威拍拍盖尔的肩膀,“明天还得赶路。”
盖尔钻进狼皮毯子里倒头就睡着了。罗威把火烧旺,又添了些耐烧的木头,裹了狼皮毯坐在火边。两条狗蜷缩在火堆旁边半睡半醒地眯着眼,支着耳朵,他们心里清楚自己还要警戒,不敢睡得太沉。
罗威借着火光写行马录,写了一半就被火烤得睡意朦胧,强打精神要把行马录写完,已经写到今晚的歇宿地残塔,还是没能斗过睡魔,倏忽间坐着便睡着了。
月亮偏在西天。残塔外,密林中传出异常的响动。罗煞和黑风同时抬起了头,支棱着耳朵瞪眼望着残塔外月影下的那片黑色密林。
枯树干的断裂声,穿破积雪撞击冻土地面的闷响声,粗重嘶哑的呜咽声,纷纷从密林的黑暗中传来。罗煞和黑风站起身来,表情严肃,喉咙里呜噜噜地发出声响,接着就狂叫起来。
罗威勐然惊醒,后脖颈一阵刺痛,忙抬手使劲捏了捏脖颈后僵硬的肌肉,转头看盖尔,盖尔已从狼皮毯子里钻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罗威。
“静!”罗威起身连走带爬靠近罗煞和黑风,发出命令。
罗煞和黑风安静下来,有些紧张地贴在罗威身侧,目光死死地盯着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