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下了场大雨,院里的梨花都谢了,满地残花无人收。 可惜我不是林妹妹,没有那些伤春悲秋的心思,更不会扛个花锄含着泪,吟着“质本洁来还质去,强于污掉陷沟渠”将它们仔细收好。 我至多也只会让人将花瓣洗洗收好做果酱。 太阳渐渐毒起来,树上的知了叫得愈发猖狂。因着癸水的关系,我光明正大告了假,每日赖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并没有想象中滋润。 因为我没想到区区一介大姨妈,居然能将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从前我身体健康整天活蹦乱跳的,大姨妈从来没感觉,因此完全不能理解那些被大姨妈折磨得直打滚的女生。直到我承了这个病歪歪的小公主的壳。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嬴政用各种手段请过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无一不是摇摇头,叹句“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没得治。只好当药罐子养着,每日将药当饭吃,也是娇娇弱弱的,受不得累禁不住晒。货真价实的公主身子。后来跟了老师修习剑术,身子才渐渐有所好转,不至像从前那样弱不禁风。 可底子到底在那儿摆着。 初次来癸水,又因着那场大雨受了凉,不将我疼得死去活来才怪。 生理上已经备受煎熬,心理上又受到了一击重击。 我的玉环丢了。 若是别的东西倒还好,可这是丽姬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我此前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思来想去,应该是昨天比武的时候掉出来了。 我后来又回去仔细找了一遍,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定是让人给拾了去。 那半枚玉环虽然残缺,但用的是上等的蓝田玉,色泽莹润,触手生温,绝非凡品。若是被人拿去卖了换钱还好,我已通知李斯,只要那玉环一出现在市面上就能立时赎回来。怕就怕落到什么人手里…… 我头痛地扶额,沉沉叹息。 张良不动声色掀起眼帘:“你已经叹了近半个时辰了。”修长手指拈着一枚莹白棋子,准确地落在棋盘一角,落棋声丁丁然,清越如他动人嗓音。 我同张良在梨花树下摆了盘棋,十七道黑白纹路纵横交错,包含了多少人世沉浮。 “你又输了。”张良叹口气,半点都没有赢棋的喜悦。 赢我这个臭棋篓子,确实没什么可喜悦的。 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理直气壮地直视他:“早就跟你说我不会下棋了。” 张良被我的理直气壮噎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幽幽道:“我本以为你再不济,也就输我个五六子,”瞟了我一眼,怅然远望天边,“哪曾想,你是真的半点都不会下……” 我撇嘴:“咸阳又不流行下围棋……”我们大秦子民崇尚的是靠拳头说话的铁血真汉子!哪像你们儒家似的,一个个轻裘缓带风花雪月,还“君子远庖厨”,根本就是为自己懒得下厨找借口。 不对,儒家这群人根本不会做饭! 一群大爷。 我默默在心里鄙视这群不懂得劳动光荣的封建主义米虫。 张良好脾气的将黑白棋子分好收拾干净,还不忘提醒我:“愿赌服输。”桃花眼里是愉快的笑意,“你已经输了十八局了。” 赢我固然没有什么乐趣,但让我吃瘪他倒是喜闻乐见。 “……”我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一把拿过香案上早就晾凉了的药碗,一饮而尽。 呕……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难喝到极致的东西?真是多少年都喝不惯。 我怀疑他在药里多加了三份的黄连,不然怎么可能苦成这个德行? 嘴里一股怪味,我干呕着,顺便飞给张良一个锋利眼刀,以表达我内心的不满。 张良仿佛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到案上。 我拆开一看,是包蜜饯,琥珀似的蜜饯在明亮的阳光下晶莹剔透莹润可爱。我狐疑地看他一眼——这只大狐狸平白无故怎么会对我这么好?不会有毒吧? 难不成是懒得等到干掉赵高,直接就想逼我吐出答案? 我偷偷瞟了他一眼,他托着腮,好整以暇任我打量,波光粼粼的桃花眼定定瞧着我,泼墨桃花似的一张脸,自有一股妩媚风流。 看他这个斯文败类的禽兽样,还真有可能干出毒害无辜少女的禽兽事。 “子明托我带给你的。”张良淡淡扫了我一眼,自己一个人执着黑白棋子对弈起来。 我迅速捻了个蜜饯扔进嘴里,甜津津的,我连吃了好几个,问他:“他怎么不自己来看我?” 张良掀起眼帘望向我身后,倏然一笑:“这不就来了?” 我回过头,看见那个小小少年立在院子门口,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与我对视着,踌躇不前。 “子明?”我笑着招呼他过来。 他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子上,谨慎又沉重,仿佛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要了他的命。 我心念一动,一个不好的想法涌上心头。 他紧紧盯着我,像第一天认识我一样:“这两天一直没看见你,三师公说你生病了。” 我沉默地听着他的絮絮叨叨。 “我很讨厌吃药,药里面总有一股怪味,每次喝完药我都要吃蜜饯。可是后来……就没什么人在我生病的时候关心我,逼着我吃药了……我想你一定也很讨厌吃药,我就、我就买了包蜜饯,你吃了吗?”他慌乱地说了一大堆,好不容易停下来,睁着明亮的眼睛问我。 我买了包蜜饯,你吃了吗? 眼睛酸涩的不行,我用力的点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吃了。很甜,很好吃。”我用力的笑,笑得脸颊都发疼,“多亏了子明的蜜饯,药一点都不苦了。” 他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嘉奖,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苦就好。” 然后,笑容终于无力维持,他的手垂下来。他沉默着从怀里掏出半枚玉环,递到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是你晕倒的时候,掉出来的。” 我沉默着。 他望着我,眼睛里仿佛燃起了光:“我也有枚差不多的……”摘下挂在颈上的坠子,与手中那半枚玉环恰成一对。他扬起头,一字一句无比慎重的问,“你,是我的姐姐吗?”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他的眼睛很清澈,一眼便能望到底。 那是独属于少年人未经世事的天真与无邪。 我沉默着看着他期待又害怕的表情,早就准备好的话卡在嗓子里,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我想说,不是的,我不是你姐姐,那半枚玉环是我无意中捡的…… 我没有办法对着他满是希望与期冀的眼睛,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我无力的合上双眼,捂住脸。 我该怎么说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你姐姐,我抢了她的身体,代替她活在这世上,用她的身份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生活与权力。然后,再狠狠伤害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时间脉脉流淌,夏蝉愈发嚣张,热浪一波一波涌来。 我终于放下挡住脸的手,正视他:“是的,天明,我是你姐姐。”抱住浑身僵硬的天明,把脸埋在他瘦弱的肩膀里,“那半枚玉环是我的,我是你的姐姐,天明。” 他更加用力地回抱住我,欢呼着,不住地“姐姐姐姐”的叫。叫着叫着,声音弱下去,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在我肩膀:“姐姐……” 管他什么嬴政赵高扶苏胡亥墨家儒家阴阳家,我抱住怀里这个痛哭的少年,这个我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人。 张良始终静默着,看着这对相拥在一起的姐弟,眼中是一抹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