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还能好好说话,冷牙心头的石块才安然落定,他微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冲她笑道,“不会,你我命不该绝。” 可是嘴上这么说,他的体力却不允许了。刚才雪崩之时,本来和她只触手可及的距离,就这样被掀起的雪浪冲散,他尽量保持意识清醒想要在这什么都看不见的雪尘中寻见她。但哪知看见时她正被雪浪冲着掉崖,紧闭眼眸,仿佛失去了意识和呼吸般让他害怕,他跟着跳下,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自己手中的戟头插在崖壁上一处比较低凹且紧固的石缝间,这才及时抱住了她。 只是,景缨的箭上有毒,能撑到现在已是他身体的极限了。 “叶云悠,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他将额头微微前倾贴上她的,眼睛与她对视,眼神认真的问道。 “兰荠王妃。”看着他,云悠语气温温,回答得浑浑噩噩。今日似乎还是头一回,他如此正式的叫着自己的名字,却莫名的让她感动。 “恩,兰荠王妃。”冷牙满意笑道,唇边的笑容渐渐虚弱。“兰荠王妃,你是本王的兰荠王妃……”他反复呢喃着,声音越发嘶哑无力。眼皮沉重得如缚千斤,不断下阖,明明相隔如此之近,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她,狠狠咬破舌尖,仅如针刺的疼痛感和遍布口腔的血腥味才稍有知觉的刺激到他疲软的意识。 趁着清醒,低头看一眼她右手里的弯刀,道。“把那把刀也插进这石缝里。” 经他这么一提醒,云悠举起右手茫然的看着,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手里还会抓着这把刀。也没多想,就按照他所说的,将刀身插在他戟旁的石缝里。 见她左手抓着刀柄,冷牙才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牵起她的右手握上戟杆。 “兰荠的志书上曾记载过这么一段话,本王很喜欢。”他指尖冰凉的触上她的脸颊,轻轻揉抚着,嘴里没由来地道。 看着他苍白失去血色的嘴唇,云悠心揪着的疼。 “荠根喜寒,唯汲新雪白气所养;燥物相克,茎萎花谢之。”他道。虽然样子勉强,但唇角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就像是特别送给她的。涣散的眼神跟随手指的动作在她五官每处流连、停留,倦意朦胧的眼里透出不舍和悔憾。 突然,他贴在她颊边的手指停了下来,顺着她的颚骨缓缓滑下…… 离开了她,也松开了戟杆。 亲眼看着他从自己面前掉落,云悠瞳孔惊恐扩张。 “王爷。”她大叫一声,松开双手就要去抓他,却反倒被人抓住。 “云儿,不要去。”位置偏上的景缨一手吊着一块石头,一手紧紧抓住她的衣领和着一撮发丝,额暴青筋,显得吃力。 “放开我……”云悠挣扎怒吼。 “没用的,我的箭上有毒,从这里掉下去,他是九死难逃一生。” 景缨一席话,顿时让云悠静了下来。她抬头望着他,颜色分明的眸子里死气沉沉,神采尽失,犹被这纷飞的雪尘侵扰,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过了一会儿,她才冲他扬起嘴角,笑意黯然。 “即便如此,我也宁愿就这样随了他去。”说着,她就从石缝里拔出弯刀,毅然割断被他抓在手里的衣领以及那撮头发。 兰荠是他的,若他就这样死去,那她留在这里又有何意? 就算是死,她也不会忘记自己对太子殿下的立场,所以即使冷牙这一坠崖恐有不测,她也不会顺了景缨的意。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什么样的处境,她都绝无可能背叛太子。 可就在刚才决意跳崖的那一刹,她的脑子里却没有太子,全是冷牙。她甚至想着,无论冷牙这次生与死,她都会陪他一起。这种想法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她自认为对他生情还不至于到这种生死相随的地步。 但是,他松开自己的时候,她伸手,拼命想要抓住他,却捞了一把空。眼睁睁的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的心就像随他掉进了深渊,虚空一片,她开始害怕,怕他就这样离开自己,怕此生再无缘相见,那是她无法想象的恐慌。 她似乎也感觉头一次,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做锥心刺骨的痛,那汹涌而来的绝望,像一头她抗拒不了的猛兽。 “云悠——” “娘娘——” 隐约中,似乎听见了葛朗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对了,她现在是在哪里? 从高崖上落下以后,她又在哪里? 死了吗? 若是死了,又怎么会听见葛朗的声音……这么真实。 但是她到底在哪里? 微微抬起眼皮,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没有,胸口却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呃,那是什么? 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洞口。 洞口,这个洞口一定连接着外面的世界,只要扒开这个洞……只要扒开这个洞,她就可以出去了。内心欣喜的想着,云悠忍受不住疲惫的再次阖上了眼。 “云悠——,云悠——”不知不觉中,葛朗的声音已越来越近,越近越清楚,好像就在耳边。 “汪——汪汪——” 这葛朗的声音是不假,可是怎么还掺着狗叫? 皱着眉,云悠在心底暗想道。 “云悠,醒醒,快醒醒,不要睡着了,快醒醒。” 一只温热但粗糙的手掌轻轻拍打着脸颊,云悠暗自在心里咕噔了好一阵,才又重新使力将眼皮撑开了一条细缝儿。结果哪想到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正朝她“扑哧扑哧”冒着热气,又黑又湿的倒三角鼻头,吓得她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垂头闭眼,像中了邪似的不停晃着两只手臂挡在面前,扯起嗓门儿大叫道:“啊,狼——” “云悠,云悠……”一旁的葛朗见状,急忙抓住她张牙舞爪的手臂,好言相慰道。“不是狼,是狗,狗,你再睁眼看看?” 即便葛朗这样说了,云悠也还是低着头,害怕得不敢抬眼。 “娘娘,这是军营里专门养来寻人的猎犬,请娘娘勿怕,刚才属下等人就是靠它找到娘娘的。”见葛朗的话没用,布泽也在一旁帮衬道。 是吗? 布泽一番详细的解释让云悠略微安心了不少,她抬起头来,试着半虚着眼辨别着面前那头她认为是狼,却据说是狗的生物,左胸口“咚咚”地跳着,眉头却缓缓舒展…… 呵,原来真的是狗? “平日我们多是被外敌入侵,战场能够在境内,对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兰荠人来说是再好不过,可是像今天这样雪山崩塌的事也时有发生,许多弟兄并未受伤就首先被大雪活埋。幸得王爷英明,下令军中饲养猎犬,这才减少了无辜的伤亡。”看着云悠一副余惊未免的模样,布泽又赶紧补充说明以打消她的顾虑和恐慌。 “哦。”眼神依然小心提防着面前那条朝四下机警转着两只黑咕隆咚的眼珠子,却总让她感觉随时都会撒丫着爪子向她猛扑过来的黑色猎犬,云悠表情木讷的点点头。一颗心忐忐忑忑算是暂时平复。 坐在雪地上环眼四周,除了身边的葛朗、布泽和那条狗,以及他们身后的几个士兵。再为眼睛所能看见的,就是一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 天亮了,昨夜战斗和雪崩过后的痕迹清清楚楚留在那里,尽收眼底。从一具具尸体底下流出的血液在洁白的雪地上不断蜿蜒爬伸,像一只只身体狭长的蜈蚣,一场寂夜的新雪落下,却仍是难掩它行进的足迹,甚至连风里都拂着它刺鼻的腥味……云悠长长一声叹息,抚着较之刚才松和不少的胸口,不禁暗自庆幸,若非他们及时,她的这条命可能就真的这样被埋在雪底下,再难见天日了。 可又突然,她脸色一沉,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惊叫道,“王爷?” “王爷?王爷呢?他比我先掉下来,应该就在这附近。”说着,她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全身在雪地里冻的时间太久,她的脚像两根木头一样没有知觉,僵硬的身体晃悠了几下险些摔倒,幸好旁边的葛朗及时搀扶。 “请娘娘放心,王爷早在半个时辰以前就被送回营地,现在军医们正在为他治疗伤势。”布泽道。 “那么他的伤势如何?那支箭,景缨说那支箭头上有毒。”云悠紧张急问。 “具体情况属下也不清楚。只是之前王爷将军中主力全都集中到了河口对敌,还让我和葛朗带上几条猎犬去后山巡视。后来我们听见这边有动静就立马赶了过来,但是因为雪崩的影响我们无法靠近,等结束后,所幸猎犬熟悉王爷身上的味道,才帮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王爷。” “他说得没错。我们找到兰荠王时他已经没了意识,但还有呼吸,我们将他抬回营帐后在地上发现了这把匕首……”说着,葛朗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把金鞘匕首。“我记得前两天在路上见你用过,所以就让猎犬闻着你留在上面的味道寻过来了。” 低头看着之前营帐里被景缨丢在地上的这把匕首,云悠心中不由一口凉气倒抽,心想这还真是应了诗中那句“乐往必悲生,泰来犹否极”。一把曾将她陷入绝境的小刀,转眼间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还有这雪,雪崩几度把她推向阎王殿,却也正是这软软的雪地接住她,将她重新拽了回来。 可是她的心情却并没因此而好转,心仍被困扰着……那就是冷牙。 将布泽的小旗撤走,连本是说好给她做护卫的葛朗也不例外,这说明他是真的在利用她引景缨上钩。 想着,云悠的情绪又陷入纠结中。只是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似乎也不对,既然他有心安排,为什么不提早设下埋伏做好将景缨一举擒获的准备?即便这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凭他的性格也绝不会疏忽这种明摆在眼前的事。不但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身边更是连一兵一卒都没有。 这对他而言……怎么可能? 可是…… 视线停留在前面脚上的棉靴上,她的眉又皱了起来。 这是他的靴子,他把它给了她,却自己冻着。 宁愿松手掉下山崖,也把存活的机会留给她。 这些,也都是事实。 “云悠,上来吧,这里牵马过来不方便,我背你回去。”恍惚间,葛朗已在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下。 “哦。”云悠轻应一声,随即趴了上去。 “对了,后来靶贺的大军怎样了?”回营的路上,云悠对布泽问道。 “后来镇守在淮华的各户都派来了援军,抓了些俘虏,剩下的也已经撤离,唯独主帅靶贺王不知所踪。” 听完布泽的话,云悠暗暗捏紧了拳头。她回过头望着身后雪地里的一排脚印,想起在自己临跳崖前那个拼命拉住自己的景缨,心揪成了一团。这次靶贺与兰荠的交锋真的是两败俱伤,景缨和冷牙谁也没占着上风。不过景缨此行的目的就是她,没有将她顺利带回靶贺,想必日后他还会卷土重来的。 “娘娘——” 一行人才刚到冷牙的主帅营帐,长史楚公休就领着一帮老少迎了上来,下膝叩首。 “娘娘,您可算是平安回来了……”说着,楚公休就抬起袖口一把鼻涕一把泪,老泪纵横起来。 “楚大人,你快快请起。”从葛朗的背上下来,云悠走前弯身扶起楚公休,眼睛却是心不在焉地瞄向他身后那幕帐幔。担心道,“王爷的情况怎么样了?” “娘娘……”楚公休支吾不言,垂丧着头迟迟不敢看面前的云悠,脸色越发变得难看。 不用他多说,他的反应也已确确实实告诉了她答案。那种后怕的感觉又找了回来。强忍着酸涩的眼角看着面前表情痛苦的老人,张开那好像很久都不曾说话,沉重的双唇。颤着嘶哑的嗓音道,“不行吗?你们不是有起死回生的兰荠花吗?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娘娘,现在万万不可以兰荠为药,兰荠能够止血,清毒,但是它也可以加速伤口的愈合。这正是臣等眼下最忧心之事,因为插进王爷右臂中的这支箭头采用的是先古技艺,设计颇为阴毒,箭头两翼之上的倒刺一旦刺入身体就会牢牢钩住伤口难以拔出。若要在毒液侵遍全身前服用兰荠而导致伤口愈合,再强行拔出箭头,只怕还是会伤及王爷性命。”一个站在楚公休身后,年纪尚轻的男子主动步出行列,站在云悠面前对她扶手作揖道。 “那你说要怎么办?”此时只注重冷牙能否活下来这一个结果的云悠压根听不进他的长篇大论,她眼眶红肿,哆嗦着同样红肿的双唇,眼神无助的看着男子道。 “臣等已经商议,因为毒在箭上,也不排除箭已入骨的可能。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其他解□□暂时稳住毒性蔓延,让王爷从口中一点点吐出毒液,然后臣等再用刮骨疗毒的方法取出箭头。” “好,好……就照你们说的去做……就照你们说的去做……”听到还有解毒的办法,云悠只一个劲儿的点头,似笑非笑的扯着嘴角,眼角挂着泪珠。 “王爷要见娘娘,娘娘……”这时,帐子内着急忙慌地跑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白须老头儿,“娘娘,还没找到娘娘吗?”老头儿挽着袖口,两只血淋淋的手抬在半空,面前的棉布袄上一片血迹斑驳。他神色慌张,焦急的视线在帐前的一群人中匆匆扫过后,陡然在云悠身上停下,眼神愕怔。然后忙不迭地跪下身来,道。“娘娘,王爷他……” 没心情听老头儿细说,云悠就一抹飞影冲进了帐内。 她的心魄,早已被那双沾满血的手吓得失了一半儿。 站在屋子中央,看着一动不动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的他,她忍不住捂嘴啜泣。那支箭矢还插在他的右臂上折磨着。她真希望昨夜那些留在他脸上的血迹不要被擦净,这样就不会看见现在这个面如死灰的他,不会知道他到底是受了多重的伤,更不会为他难过。 听见门边有动静,冷牙吃力的挣开眼皮,微侧过头。“你总算来了,等了你好久。”他微启着苍白的唇瓣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着,声音虚弱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楚听见。可纵然如此,他还是极力扬着干裂的嘴角,冲她笑着。“本王说得没错吧,你我命不该绝。”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对不起,那支箭会刺中你,我真的没有想到。”云悠语无伦次的哭说着,她抬脚向榻走去,举步维艰。 看着站在榻前哭得伤心的她,冷牙眉心不悦微蹙,后又没由来的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云悠正抬着袖口不断拭泪,突闻他的笑声,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放下手臂,表情木然道。 冷牙笑着摇摇头,轻咳两声道。“本王笑的是昨晚你与景缨抢弩,当时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一定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胡来,在他的印象里,你一定是个温柔婉约的女子。” 其实更没想到的是他冷牙自己,看着她与景缨抢弩时,他的整颗心都是为她悬着的。而她这般奋不顾身,却正是为了保他周全,叫他怎能不感动? 在崖边,他再也撑不住放开她时,心里有多少不舍,唯有己知。他想与她生死相随,就那样抱着她不放开,即便是共赴黄泉,他也不愿与她分离。 因为他的身边不能没有她。 将她一人独自留世,他做不到。 让她陪着自己去死,他更做不到。 他伤成这样,自己都快急死了,不承想他还有心拿她说笑。云悠想着实在是又气又难过,小脸一垮,一吸鼻头一收泪,扭头就向外边走去。“臣妾去请人进来。” 见她生气,冷牙顾不得全身的伤痛,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叶云悠。” 云悠不乐意的回过头来,看见的却是一眼专注。“这只手臂,本王是因你而伤。”生怕她会挣脱自己的手,他蹙着眉心有些急道。直到肯定她没有硬要离开的迹象,他才放心的松展眉头,“晏托来的和悠公主,这点请你牢记。”无力的嘴角始终那样噙着浅笑,声音虽无力,口吻却掷若千斤。 云悠不理解的看着他,心想他这又是在捣鼓哪出?跟她讨要恩情,要她涌泉相报吗? 瞧瞧他那再也不能认真的眼神。尤其是那邪肆倨傲的眸,明明就身受重伤,居然还能摆出一副凌驾于人的气势,对她霸道的下着命令,真是死性不改的臭脾气。 云悠在心里忿忿不平的埋怨着,顿时觉得昨夜自己一定是患了失心疯,才会平白无故冒出随他而去的念头,真是够荒唐。 “所以王爷想要臣妾如何报答?不管王爷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臣妾都答应,或者直接在臣妾手上刺一刀也行。”说着,云悠动作利落的捞起袖子,露出一双雪白的胳膊伸到他面前听候发落,没有迟疑的眼神,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冷牙瞪着眼看着说得义正言辞且的她,顿时被她那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气得哭笑不得,不禁抿着嘴小声嘀咕了声“笨蛋”。 这个不解风情的笨蛋。 若是换成其他女人早就投怀送抱了,就她当了真,真是笨的时候绝对不聪明。 “其实这次是你救了本王,昨晚山上那些全是景缨的主力,说实话,当时本王真的有些乏了。要不是你那几箭,本王就不止是受点小伤这么简单了。”无奈,他只能跟她坦白了说。但看着她一脸自责又心有不忍,便努力拔高语调,故作轻松道。 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但于此时对他抱有极大愧疚的云悠而言,无疑是一注窝心的暖流。她微微调适下心情,想起道,“刚才在外面,那些军医说需要刮骨才能彻底清除毒液,王爷必须得忍忍。” 冷牙点头静笑,病容温从。 “叶云悠…”一阵短暂的静默后,他轻声唤着她。 “你我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早已注定的,对不对?”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冷牙两眼期盼的望着她。 缘分? 云悠听得不是很明白。 “一定是……”他眼噙自信笑语道。没等她开口就自顾着,嘴角似是情不自禁的频频上扬,微浅的酒窝里浸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日后若是再见到那位太子殿下,本王一定要好生谢他一回,多亏有他安排这次和亲,才把你送到本王身边。” 看着他满眼的深情,云悠心觉他这番话说得太过裸露了,她虽生了感动,却还是羞涩不已。 “葛朗说你自幼性情孤僻,如若不是因为卫锦尧的缘故,你怕是连正眼都不会瞧本王一下吧?”见她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无奈叹道,甚觉讽刺。不知葛朗的出现是否天意,让他开始对她有了了解,虽不是全部,也足以让他为她心疼了,他想在往后的日子里,倾尽所有的为了她,以弥补她内心那缺失的一角。 这一点,经历过昨夜那场生死变数后,他就更加确定了。 想着,便越发收紧了握住她手的力道。 云悠低头看一眼被他紧紧攥着的手,抬眸,心里有些惊慌。“楚大人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她寻着借口,开始挣扎,说到底,对他的情,她还是不适应的。所以她害怕自己听完他的话以后,会无所适从。 云悠的排斥让冷牙也急了,他拼尽身体最后一丝力气拉住她,紧咬牙关承受着来自于身体各处的痛苦。“叶云悠,本王喜欢你。”他表情吃力的紧皱着眉,硬扯着本就极虚的嗓子对她声嘶力竭地诉说着,直到喉咙痛得连呼吸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刃。 话音刚落,云悠就停止了挣扎,她僵着身体呆若木鸡,渐渐忘记了被他紧握的手。 原来,亲耳听见他说出这句话,是这样的…… 怪异! 怪异,是因为心底那难以言喻的困惑。胸口明明是空的,心里,却又被什么填得满满的,仿佛就是这一刻,她失去了全部,同时也得到了全部。 这种感觉,怎么与当初太子殿下的,不一样? 既已早知他的情意,所以她以为,不管什么时候亲耳听见他说出口,都可以坦然面对。 她以为这已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太子殿下说出这句话时,她觉得自己拥有了这世间所有的幸福,心里会很满足,很踏实。但是冷牙,却让她患得患失,激动的同时也失落,就像他说的这一切都不真实,它们不过空口无凭,随时会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唯有心底最原始的角落,还保留着那一点点最初的暖意。 她自幼生活在术邺,在学士府,后来又与太子相识,在知晓身世以前,她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个地方,所以才一直坚信,不管过去多少年,最终都一定会和太子在一起。兰荠却不然,她是带着企图嫁给冷牙的,从一开始踏足这里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她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归属,又怎会想到与他长相厮守? 开始即失去,迟早会有别离,那么现在的生情动意又有何意? 她害怕…… 云悠眼眸放空,视线似乎实在冷牙脸上定了脚,直到与他相视尴尬,才眼神仓皇的撇开,心慌意乱地看向床头几案旁的一台灯架。 “本王心里清楚,这次你埋怨本王没有将你一并带出来。但你可否知晓,其实本王无论走到哪里都想把你带在身边,想看见你,可是这次,实在是太危险了,本王担惊受怕,有了羊舍一次就够了。”冷牙气喘吁吁,一口气长一口短地道,因为刚才太过用力的缘故,他的气色相较更差,额头渗满了汗珠,唯独诚恳的眼神固执不变。“当看到葛朗寄来的书信时,本王根本就分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心情,高兴还是担心。只能每日每夜拿着那张纸,看着上面葛朗说的归期,祈祷你能平安回来。” “你还记得本王昨晚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荠根喜寒,唯汲新雪白气所养;燥物相克,茎萎花谢之。’”见她别着头不肯看自己,冷牙也只是无谓笑笑,便继续说道。“兰荠花的根茎适合在寒冷的雪地里生长,不能与热物接触,否则就会花叶凋谢,根茎枯萎而死。” “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对你说这句话吗?”握住她的手,对着面前迟迟不肯正视自己的她,冷牙依旧淡淡地说着,仿佛一个人的独白,不管她听进与否,他都不再顾忌。因为他感觉得到,她对自己并非完全无情无义。“对本王来说,你就是这株兰荠,从你嫁给本王的第一天开始,你的命运就已经被上天决定。就像注定只能在这里生长的兰荠花,一生一世不能离开。” 听闻,云悠猛然侧头,瞳孔骤张,表情震惊。受伤过去这么多个时辰,他的脸色,他的声音,都已撑尽极限,只有那双始终不曾被病痛消磨神采的眼神像是被嵌进了夏日最炽烈的阳光,灼热得像是能燃出火来。 一个眼神,一句话,都令她身心震撼。 一生一世不能离开? 她真的能一生一世都不离开吗? “你没有被他带走……是本王赢了。”沙哑的嗓音就像浸在水里的棉花,却总是难掩与生俱来的矜傲霸气。他拉着她的手,轻勾着嘴角,温润的眼神在她寻不见自在的脸上细细流连,那似讨好的样子在云悠看来好像一个在向她邀功请赏的无赖。 “所以王爷承认是故意以臣妾作饵?”本来并不打算多此一问的云悠,在他紧紧相随的目光下犹身火烤,稀里糊涂就问了出来。 她想知道,能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他……想知道他亲口说出的答案。 冷牙静静地看着她,紧抿着唇,眼神转而深沉。“这只是本王的一点私心,但伤害到了你。” “自从两年前兰荠吃了败仗以后,本王就一直在静中观察景缨的每一次出兵,你不是也很奇怪他为什么频频出兵又收兵,攻城以后又弃守吗?”许是臂上的伤口作怪,他表情不适的皱了皱眉头,接着道。“他的目的不是要攻占城池,至少现在是这样,他是想利用战争找出更多有利于他从卫家手里夺下江山的人才,而你正是这其中之一。”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景缨行事作风阴狠决绝,不留后路,他等了你十年,而你现在又是本王的王妃。为了得到你,他必是会将本王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他口吻慎重的说着,眼神也跟着变得深不可测,可看着她,继而又弯下眼角神秘一笑,微微得意道。“可惜的是,本王和他的想法一致。” “所以王爷这么做不是因为要替傅妍报仇吗?”云悠问道,显得有些心急。 “报仇?”冷牙顿住嘴角,模样吃惊的看着她,后思忖片刻,才了然摇头道。“本王现在哪有心思去念她。”他微抿着唇再次冲她绽放笑容,眉间柔情许许,想她原来是因为在意傅妍,心下才终于放宽了些。“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视线从她脸上掠过,看着高高的帐顶,一口气冗长叹道。 这个世上,傅妍是最配得上他的人选,而她,是他从今往后唯一最爱的那个。 云悠只听着,埋着头闷不吭声。 心里想着,“她不在这个世上了”,是什么意思? “本王可以豁出性命去护你,但不会随随便便就为了你去死。我生便你生,我死便你死。”看着她长睫低垂,幽幽扇动,冷牙眸色流转,遂之笑意深敛。“在你面前,本王不想轻易死掉,本王舍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更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下地狱。” 不会随随便便为了她去死。 舍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不想一个人孤零零下地狱。 云悠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颤颤惊惊迎上他的一许深情,眼神繁重。 为了傅妍寻死觅活,更为了她不惜出兵,他说的这些,都为傅妍做到过了。 她怀疑,这种情话,他到底对多少人说过?才可以让盛瑾年她们对他心定情坚?才可以这般面不改色心不跳,真真儿让人挑不出差儿来。 “既然王爷在两年后的今天忘记傅妍,那么以后再有人来取代臣妾的位置时,王爷自然也可以像现在一样忘记。”她无比平静的说。 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她心动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对于他的感情,她还是觉得太唐突了。 “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你,本王以这条命向你起誓。”云悠的冷淡让冷牙心慌意乱,他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眼神强烈而又颤抖。 不应该,她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因为他也看得出来,她明明就对自己动了情念。 凝着他真挚诚恳的双眸,云悠想了想,还是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声音冷冰冰的说。“臣妾去唤军医进来。” 缓缓垂下落空的手臂搭在榻沿上,冷牙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的瞳孔竟隐隐浮上一层自信的笑意。“在得到你答复之前,本王绝不会让那帮军医踏进这个帐子一步。”他口吻霸道,嘴角悠然上扬,一派惬意的阖上了目。 他不相信,她刚才的眼泪是骗人的。 听闻,已走近门口的云悠果然身形顿住,她眉心紧皱,紧咬下唇,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也捏紧成拳……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转身停留,就抬起手臂掀开帐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