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牙从身前的桌面上拿起一个有锦缎刺绣的翡绿簿子放到云悠的手心里。 云悠打开簿子细细翻阅过一遍之后,不动声色的合起置回原处,看一眼冷牙,再转身面向诸位大臣,视线却只徘徊在楚公休与盛鸿之间。“想必信函上束齐王带给王爷的话,各位大人都已经知道了。”一边说着,她的眸子也不忘注意在场每一个人的反应。 “置之不理,于众藩之中,兰荠丢失颜面事小,落人话柄事大,倘若因此而让三番五次寻衅滋事的靶贺再为借口集结数藩对兰荠群起而攻之,那我们未免就太得不偿失了。”她说,掠眼扫过几个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的大臣,心里悄悄做了个底,继续说道。 “若救,先不说结果好坏,坏了,弹劾、治罪,我们一样都少不了。但是好了,兰荠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就很难说定,充其量就是来自民间的美誉,或者朝廷的一道圣旨和一些虚有其表的赏赐,再不济,也会有束齐王连续数月的飞鸽传书,感激之辞。但这些丝毫改变不了束齐和其他藩镇偏倚靶贺的心意。而且稍有不慎,恐怕靶贺还会趁我们收容束齐难民之流,混入其中,再次犯境。” 安静的书房里开始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大臣们相互之间窃窃私语着,对云悠模棱两可的话中之意不甚了解。 而楚公休则第一个站出来,卑躬施礼道。“娘娘之言,臣等愿闻其详。” 云悠看一眼他微弓的背脊,抿了抿嘴。“刚才诸位一直争论不下,必是也已想到了这些缘由。所以有个万全之策,既能让兰荠在天下人面前做了好人,也可打消靶贺的觊觎之心。”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冷牙,继而说道。 “由王爷亲手笔书两份,一份算是回信给束齐,一份则送往西藩之邦,居哲。” “居哲?这又是为何?”冷牙挑眉疑道,心中对云悠即将要说出的话似乎已有了几分猜测。 “因为那将是束齐难民的落脚点。” 云悠此言一出,满堂皆哗然,唯独冷牙一脸的波澜不惊,悠悠开口。“为何是居哲?东面可也有一个常掖。” 云悠摇头。“王爷,束齐居西南方向,位居哲与丠殷之间,靶贺王景缨是个什么样的人,臣妾相信这里没有谁能比王爷更了解。暂不说往南极热的天气会让瘟疫传染恶化,景缨也不可能开关放闸准许已经身陷瘟疫之害的束齐难民途经靶贺,由东而上,即便他猜着王爷知晓了他的这份心思,也绝不会走这一步险棋,而束齐王更是没这个胆量违背景缨,所以我们大可放心,束齐难民一定会从西北上。”她无比坚定的说道,眼眸没有丝毫的动摇。 冷牙看着她的目光微敛,眼神精明。“那这与居哲又有何干?”他问道。 云悠勾起嘴角,道。“把束齐难民留在居哲,我们再派医前往,这就是臣妾想到的让景缨无法再犯兰荠的办法。王爷您就告书束齐王,兰荠可以救他的百姓,但他必须得拿出束齐最珍贵的一件东西来作为交换。” “最珍贵的东西……”听着云悠的话,冷牙喃喃自语的琢磨着,突然想起什么。“土地。” “对,土地。”他兴奋的说着。“束齐有着这个世上最适合种粮食的土地,这也正是我们兰荠最缺少的。” “没错。”云悠也笑着点点头。“就用土地来作交换,这样一来不但可以减轻兰荠百姓的赋稅,还能充盈和稳定内库。”说着,她的眸色又微微一沉。“不过,若是束齐王不答应,我们就只好将人拒之门外,留在居哲,而居哲也不可能会愿意人数众多的难民滞留境内,所以只能妥协我们提出的条件,同意我们在居哲为束齐百姓治疗。” “娘娘,此举不妥。”盛鸿也站出来说道。“如此一来,兰荠岂不是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歹匪无异。” 云悠并未在意盛鸿说的话,反而嘴角上翘的笑意越发透着神秘。“盛大人,兵家之事,有时剑走偏锋,也未尝不可。”她语气温和道。 “本宫承认,对待一群手无缚鸡之力,且身染恶疾的穷苦百姓,本宫如此做法确实卑鄙。”她的视线在盛鸿那愁苦紧皱的五官上顿了顿,然后一眼掠过,一一扫遍每个人,柔光静淌的眸子里骤然一敛,凌厉而威赫。“但若不然,我们兰荠就永远只能任人肆意践踏,就算此次我们不遗余力帮助束齐王度过难关,他依旧只会对朝廷和靶贺摇尾乞怜,阿谀奉承。而兰荠,保不齐再落得一个被人遗忘的下场,以后世人都会觉得我们对束齐的所作所为是天经地义,是在刻意讨好他,凭什么?”她越说,越有些气恼,怒意横生,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是掷地有声。 “无论是天时、地利,兰荠都是所有藩邦中处势最恶劣的,即便兰荠花是上天的恩赐,也轮不到谁想要,我们就得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为善不欲人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我们不做,想活命,就必须拿相等的来换,否则就等死。” 云悠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着,态度明确,果决。看着瞬间安静下来的大臣们,她自知自己的这番话言重了,其实她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当着这么多张熟悉和陌生的面孔,一咕溜儿地把心里的话全吐出来。 这些话,是之前在来时的路上,她就已经想好了的。“各位大人,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一直以疾苦救世自居,不管谁来伸手向我们讨要好处,我们都毫无怨言的倾囊相赠。那么有朝一日,兰荠没有了兰荠花,各位觉得兰荠的百姓应如何是好?” 她问道,看着大臣们,包括楚公休和盛鸿,全是面面相觑,不知回答。她就知道,哪怕不择手段,即便对那些正饱受苦难的束齐百姓是残忍的,至少对兰荠百姓,也是好的。 至少这次,她保护了她的子民。 “无尘不为世,无善不为人。善之大焉,止于当乎!本宫希望诸位大人记住,民安,则国盛。凡事之前,善念可为,但都要以兰荠百姓为重。”她说。 书房里鸦雀无声,纤尘可闻,就这样过了许久,楚公休才有一句,“娘娘所言甚是。” 而冷牙则一直从旁观察着云悠认真说话的模样,深沉的眼眸里,惊讶与激动、欣赏与疑惑,在悄然较量。 虽然没有如愿听到期待的那些朝思暮想的话,但她此番已是超乎他意料的言论足以震撼他心,久久无法平静。 毕竟,就连他也是没有想到这种办法,不过与其说没有,倒不如说是不敢。以契约交换的方式隐匿着太多不稳定的危险,一旦有所变故与疏漏,难保不会因此而造成战争。 那是他不希望发生的。 但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他也禁不住想,或许这就是他听着臣子们争论了几个时辰以后,最好的办法。 “这个方法确实可行。”许久未开口的冷牙,淡然的眉眼一扫众臣,再看着云悠,道。“虽说景缨对兰荠发兵不外乎这两种理由,但他若真的有心,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是徒劳。” “臣妾明白。”云悠转过身,面对着冷牙,表情明朗,很是干脆的应道。 尽管知晓她说了这么多,应该就是对自己的计划有十成的把握了。但冷牙还是觉着吃惊得很,毕竟身为一个女子,有这等气魄实属少见,更是难得,就算是战经过沙场的盛锦年也不具备这一点。 “那么,若是景缨仍以借口犯境,又该如何?”他问道,像是一道考题,意味深长的眼眸,无比期待的看着云悠。 细腻的眼神,如一条敏锐的钩锁探进她璀璨似星湖的眼底,她目无迟疑,正耀眼且自信的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臣妾向王爷保证,这次绝对不会让靶贺有机可乘。”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也透着无比温柔的魔力,让人安心,而她的眼睛,也依旧明亮得让人心动。 云悠看着冷牙那眸子里游旋的困惑,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渐深。“王爷,只要束齐王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景缨暂时就无暇顾及出兵了。” 冷牙眸子一怔,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云悠心领神会,道。“约是半年前,景缨以一座城池相要挟,逼迫束齐王就范,为他在束齐与丠殷临界的边镇彭耳大兴土木,筑造一个可攻可守的防御工事。” 冷牙凝目微眯,问道。“竟有这等之事?” 云悠点头。“此举许是为了拉拢丠殷,也为了制约束齐,以达到靶贺控制整片西南的目的。”看着冷牙神色里那不易被人察觉的惊讶,她想他是真的不知晓这回事。其实她也是在刚才来的路上,听葛朗说起的,不然,她也不会大胆的想出以地为“契”与束齐谈条件。 冷牙眸色深沉,将云悠的话在心里细细斟酌了一番,终是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方式。“所以你打算以彭耳作为交换?” “正是。这样一方沃土用来建造冷冰冰的木头,臣妾觉着实在可惜。”她刚说完,就听见楚公休的声音。 “臣斗胆,敢问娘娘此话从何而闻,是否属实?” 云悠转身看着楚公休,视线仿佛被吸引了一般,目不转睛的一直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面,不知是在揣度他的话,还是另有心思,她的眼神似笑非笑,讳莫如深。 可她正要张嘴的时候,身后的冷牙却先出了声。“就这么说定了。”他一语定音,语气果断得让人没有插言的空隙。“楚公休你马上回去草拟文书,盛鸿你去良医所安排人手,再备好粮草,即刻启程前往束齐。” “王爷。”冷牙说完,盛瑾年就立马站了出来。“妾恳请一同前往。” “你也要去?”冷牙挑眉,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不惊讶。 “恩。”盛瑾年确定的点点头,“妾懂得医术,想去帮助束齐的百姓。” 看着盛瑾年又是一脸热情的主动请缨,云悠轻轻眨了眨眼,浓密的长睫下思绪万千,想了想,她又转过身附在冷牙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只见冷牙脸色一沉,对这么大一屋子人扔下一句“朝议结束”,就拉着云悠匆匆忙忙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