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忘川森林。 虽是处于白日里天光最盛之时,但忘川森林中依旧幽深晦暗,只有稀稀落落少数几处树木空隙间漏进来几丝微弱的天光。 而叶老七一边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膝盖,一边在面前的火堆上烤着干粮,忽然便觉得自己最近有些倒霉—— 明明是好不容易轮到他镇守苍云之巅偷个清闲,连朝歌夜弦楼里新谱的小曲儿都还没来得及听全,却突然被自家老大宣布随他到南疆单枪匹马去搞什么奇袭月宫。 然后一路刀尖上打滚不提,最后功败垂成不说,竟还被这忘川森林中的幻象蛊惑,战战兢兢地在一堆乱石上跪了一夜。 若是传扬出去,叶柒叶少侠的一世英明可当真便要喂狗了。 然而,造成这所有一切的人,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于此的自觉,心思全都被那一管清晨捡来的玉笛所占据。 当叶老七把发现的笛子放到云破夜手中的那一刻时,他的神色竟是不由得一片巨震,仿佛难以置信一般,颤着指尖把那玉笛翻来覆去抚了数遍,似欢喜若狂,又似黯然神伤,而悲欢交集之下,竟是毫不遮掩的刻骨相思。 这亦是叶老七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有如此丰富生动的情绪变化流露,仿佛一个冷冰冰的雪人忽然有了血肉,变得真实鲜活起来。 而回想起轮回神殿外那忽然出现的缥缈清越的笛声,联系如今这管缚着红丝的神秘玉笛和云破夜流露出的相思之情,叶柒隐隐约约感到这三者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奸情,可想破了脑袋,他也想象不出云破夜这种人会和女人有什么关系。 雪二小姐对他那般一往情深,几乎为他赔尽一颗真心,喜怒哀乐所有情绪仿佛全是为他而生,如此温婉清丽痴情不悔的绝色佳人,叶老七只觉得是个男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云破夜却仿佛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疙瘩一般,从始至终,连半个字的回应承诺也不曾给过她,硬是辜负了雪二小姐的一腔深情。 更别提其他女子带着各色目的的殷殷示好了。 所以叶柒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出他那种思念的神情所思念的女人,大概只可能是他老娘。 神游天外胡思乱想了许久,叶柒终是有些百无聊赖起来,随手往火堆中加了几根柴,拿起烤好的干粮,便一瘸一拐地往云破夜那里走了过去。他与云破夜私交本就甚好,又是跳荡不羁自来熟的性子,见云破夜依旧摩挲着那管玉笛出神,当即便半开玩笑地道:“我说头儿你都抱着这管玉笛摸了一上午了,难道这笛子还真是那传说中巫山神女送与周襄王的宝物不成?” 云破夜闻得叶柒的调笑之声,这才仿佛堪堪回过神来一般,又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叶柒本便没有指望他回答自己的调侃,见他已回过神,便把烤热的干粮分给他一份,在他身旁一撩青衫坐了,咬着自己那份干粮随口回答道:“唔……大概已是午时了吧,但这鬼林子里幽森晦暗得很,天光极弱,简直和夜晚差不多……而且这里似乎颇有些古怪……昨儿晚上绕了许久都出不去,我便怀疑这里被设下了阵法,上午趁头儿你发呆的时候,我试着按照我们老叶家家传的五行阵法破阵出去,但把老头子教我的数十种阵法推演个遍,却仍是一丁点效用也没有,和昨晚一样绕来绕去,鬼打墙一般又绕回了原点,当真是邪门得很了……” 云破夜接过叶老七分给他的干粮,却只是拿在手中未吃,此刻静静听完了叶老七絮絮叨叨扯出的一大通话,他才低声解释道:“这里的确有阵法,但却非中原的五行阵,而是月宫的不传秘术‘镜花水月阵’。所以以中原的五行之术推演破阵之法,在此处是行不通的。” “镜花水月阵?”叶柒不禁吃了一惊:“这是个什么邪术?易倾那贼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镜花水月,顾名思义,乃是幻象一场……你现在所感知到的周边一切景象,其实都是中了幻蛊之后,镜花水月阵产生的幻境与现实交织而成,所以你才会绕来绕去无法从阵中走出去。而若是无法破除自身心魔,人便会被活活困死在这虚虚实实的镜花水月里。”云破夜神色淡淡地道:“易倾的目的,也无非就是利用此阵困住我而已。” 叶老七乍听闻这镜花水月阵如此妖异诡谲,心中忍不住愈发吃惊起来,脑中却又着实有些转不过弯:“等等!等等!头儿你说的是,这个阵让中了幻蛊者陷入幻境……可我们是什么时候中蛊的?!我怎么不知道?!” 云破夜闻言,却是沉默不语许久,半晌之后,他才垂眸低声道:“我中蛊……早在轮回神殿外听到那段笛声时……而那段笛声虽对你无用,但你跟随我闯入了阵中,便也在阵中了蛊。”顿了顿,他却似是恢复了素日的冷静漠然,面无表情地续道:“此阵是易倾专为我准备的,而且只怕是早在一年以前,他便已算计布置好了今日的这一切……” 叶柒闻言,心中不禁亦是一凛:如此环环相扣的连环手段与这般深沉的城府算计,当真是可畏可怖……而八方风雨城的局势如今已是危如累卵,若是他们真的被困此处,教易倾赢下这一局,中原武林岂不是要满盘皆输? 叶柒思及此处,只觉已是再也吃不下去,把手中的干粮随手扔回了包袱里,当下拧着眉出言道:“头儿你刚刚说,欲破此阵,便要先破心魔,可这心魔又该是如何的破法?” 云破夜一语不发地摩挲着手中的玉笛,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开口道:“此阵白天无法可破,而待得入夜之后,在阵中入眠或者入定运功时,便会进入魔障引发心魔幻象。只要能不被那心魔幻象控制,打破那层魔障,此阵所产生的一切幻境自然便再也控制不住你。且你我二人之中,有一人能破除自身心魔即可。” 叶柒闻言不禁精神一振,心觉这破阵之法倒也并不复杂,而他望着云破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猜想他的心魔必是极深,这破阵的人选终究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于是笑着道: “听着似乎也不难,不被心魔控制而已嘛……小爷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还会怕这区区心魔?” 云破夜听他语气轻松轻视此阵,并未意识到其中利害要紧之处,只得又出言提醒他道:“进入魔障之后便似人在一场噩梦中,无法意识到一切皆是假象。且心魔人人皆有,大多数是你内心深处最执着或最畏惧的东西,而若是被心魔牵引得太狠,便会走火入魔危及性命。所以此阵的凶险难缠之处,远胜于天罡星月阵。” 叶柒闻言,却是颇不以为意,心中觉得他着实是小题大作了一些,只笑言道:“头儿你就放心吧,我自会警醒些的……再说了,小爷我只觉得人生快活至极,又能有什么心魔牵累?就算真的有,待得见了那心魔,恕我夸言……看小爷不打到它连亲娘都认不出来!” 云破夜闻言,心知已是劝不动他,所以也并不再做那无用功,只淡淡地补了一句道:“打它那倒也不必……且对于你的心魔来说,只要你在魔障中看见小九的幻象让你跪搓衣板,能有胆子不跪便好了。” 而叶少侠本是一派轻松写意的俊脸,闻言顿时竟是刷地一白—— 他叶柒,头可断血可流,刀光剑影中悬命来去也从来都不皱一下眉头,但若是那心魔幻化成洛翩衣的模样让他跪搓衣板,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跪。 想起昨夜入了魔障的情景,叶柒冷汗不禁涔涔而下,只觉得自己刚刚才恢复的两个膝盖又开始不要命地疼了起来。 怎么就忘了这一层! 奈何大话已经出口,叶柒心中只觉叫苦不迭,却又实在拉不下面子反悔,只得勉强干笑了两声搪塞过去。 入夜后。 叶柒硬着头皮盘腿坐下,准备入定运功。 云破夜心明如镜,似终是顾及与他的交情,好心开口道:“不如我来?” 叶柒心中本是又怵又怂,听闻此话,心中反而却激起了一股傲气,当下断然拒绝了云破夜的好意,凛然道:“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不过就是我家那个母夜叉罢了,又有何惧!”言毕,当即沉心入定,打坐运功起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适才还信誓旦旦的叶柒叶少侠,竟闭着眼睛忽然直挺挺地站起身来,只见他一步一步歪歪斜斜地走到了昨夜跪过的那一堆乱石上,“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云破夜听闻这颇不小的动静,只得神色难言地轻叹了一口气。 如此看来,若是指望叶柒去战胜心魔,只怕他们是一万年都别想走出去。 思及此处,他便扶着树干缓缓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跪在乱石堆里的叶柒处,静默了一会儿,他却是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安抚一般披到了正跪得战战兢兢的叶柒身上。 做完了这些,他又转身慢慢回到了那棵巨大的扶桑树下,出神地轻轻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树皮,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过了片刻,他忽然足尖一点,白衣浮动间,竟已纵身跃到了扶桑树幽森晦暗的树冠上,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