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三更时分。 巨大的忘川森林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网,直遮得整个夜空都云影不现,黑暗有如浓雾一般笼罩下来,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与生机。 镜花水月阵中,一团黯淡的篝火几乎已燃到了尽头,微弱的火苗挣扎跳动着,似乎随时都会被周围的黑暗所吞噬殆尽。 而就在此刻,一团银辉灿烂的影子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镜花水月阵中,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仿佛一场亦真亦幻的梦境—— 那是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身形窈窕,乌发如瀑,三重银纱遮面,额上一轮明月印记隐隐有光华流转。 她在阵中一棵巨大而古老的扶桑树下停驻下来,眸光复杂地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个白衣委地的静默背影,这才咬了咬唇,轻轻地俯下身去,借着篝火微弱的光芒在草丛中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 而她循着记忆在草丛中仔细搜寻了半天,却仍是遍寻不得想要的东西。 她心中不甘,又反反复复重新搜寻了两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那似乎是一件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一连三遍皆是寻之不得,让她心中不禁失望难言,而因怕行迹暴露,她已是无法再久留下去。最终,她只好咬着唇,恋恋不舍地又望了一眼那个白衣静默的背影,便待神色黯然地悄然离开。 然而,就在她刚刚踏出了第一步的时候,便蓦然听到自己头顶高处的扶桑树上,传来了微哑的带着露水凉意的声音—— “若是我未曾听错的话,昨夜那首曲子,应该还有一阙。” 那声音很熟悉,而且只属于她记忆中初见的那个少年,音色清冷低沉,仿佛沧海月明,又仿佛冰雪流光。 少女登时怔住。 而记忆深处那声音的主人已从高处毫无声息地飘落在她面前,一袭白衣染血,一派容华倾尘。 他无言凝立在她面前,许久,如昔日一般朝她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掌心中正静静地躺着那管缚着红丝的晶莹玉笛,轻声道:“你若是找不到它,至少应该先问一问我的。” 其言其容,恍若隔世。 少女怔怔地望着他,似是心中某个闸门在一刹那轰然洞开,镌刻进灵魂的回忆汹涌而来,如滔天的洪水一般几乎将她淹没。 一日心期千劫在。明明是日思夜想相思入骨,明明有万语千言亟待相诉,但当他真的这般站在自己面前时,回想这一年间的种种经历,她却是心中莫名觉得气苦,眼泪不争气地便大滴大滴落下来。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她红着眼圈恨声道:“谁要问你了?你认错人了罢!”言毕,竟一把从他掌中抓回笛子,转身欲走。 “陌陌!” 右手瞬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而那熟悉到极点的呼唤直让她心中一颤,忍不住回头——白衣染血的少年微微低垂着眼眸,不言不语,却没有一丝一毫放手的意思。隔了良久,他才沙哑着声音开口,一如记忆深处无数次那般,低声道:“不要走……” 短短几字,皆是入骨的思念与深情。 少女望着他,忆起昨夜他昏迷时的喃喃,竟是整颗心都忍不住酸软颤抖起来,一片压抑的寂静后,她忽然便崩溃了一般,使劲儿甩开了他的手,踉跄退开两步,用笛子指着他,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地大哭道:“你不是认了别人吗!你承认的不是那个苍云之巅的雪二小姐吗!天下人不都认为你们才是最般配最天造地设的一对吗!你不在苍云之巅和她去过一辈子,又来认我做什么!……” 白衣染血的少年默然听着她的声声质问,竟是一个字的辩解也无。待得她发泄完毕,他依旧是未发一语,只无言地朝她缓缓张开了双臂。 少女见状,却只哽咽着恨恨地望着他,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着,一副委屈难言绝不释怀的模样。 而他微微低垂着眼眸,神色平静,却保持着朝她张开怀抱的姿态,不曾改变半分。 双方这般僵持半晌之后,少女通红着眼圈,心中似是恨意难平,竟骤然抬手把手中的玉笛直朝他狠狠砸了过去! 如此近的距离,又是质地坚硬的玉器,若是真被砸到,只怕当场便会头破血流。 然而少年却似是完全不理会一般,依旧沉默地保持着朝她张开怀抱的姿态,连半分躲闪的意思都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晶莹剔透的玉笛带着一缕劲风,直贴着少年的耳根擦过,没入他身后的黑暗里。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团银辉灿烂的光影狠狠地扎进了他的怀抱中,似是抛弃了所有的枷锁与顾忌一般,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我终究喜欢错了人……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我恨死你了!呜……” 而就在少女扑入他怀中的那一瞬,他内心深处的心魔终似被一束熹微的天光照射到,彻底消散平息。 周边所有的声色幻象,从那一刻开始以一种清晰可感的速度片片破碎,如墨如雾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亦悄无声息地慢慢退散,流银般的月光终于得以从重重树影间投射下来,幽幽映照还原出一切的真实与本相。 镜花水月阵,破。 白衣染血的少年听着怀中少女的哭声,任她发泄尽心中所有的委屈与不安,神色间似是欢喜,又似是悲凉,只颤着指尖本能般地把她紧紧揽在自己的胸口,仿佛直要把她拥入自己的血脉之中。半晌之后,他才能沙哑着嗓子低声回应她:“我在找你,一直都在找你……从我们分离的那一天起,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找到你……” 雪陌把小脸贴在他的心口,直哭得哽咽不已,待得哭够发泄够了,她揉着红肿不堪的泪眼,望着面前朝思暮想的少年,却终是忍不住破涕而笑,心中只剩下了久别重逢的欢喜。 她直接抬手揭掉了那三重银丝面纱,闭着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似是重获新生一般。然后,她睁开眼睛,泪影婆娑间,却是一副盈盈的笑颜,如昔日一般扶住他的手臂,慢慢引着他在那堆篝火旁坐下。 而少年一路任她牵引着,神情柔和如月,似无言地回应她一样,轻轻摸索着覆上了她扶住自己手臂的手,悄然与她十指相扣。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篝火明明灭灭的火光下,雪陌终于得以看清楚他的模样,见他如今似是一派安好,忆起当日分离时的绝望心死,悲喜交集之下,竟是久久无法言语。良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抚上他清隽如初的眉眼,仔仔细细打量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展开一副带泪的笑颜:“那一天你的眼睛受了那般重的伤,大夫都说彻底没办法了……如今竟是都治好了吗?我看着比以前还要好看上许多……现在眼睛还会觉得疼吗?伤彻底都好了吗?若是以后眼睛复明的话,会有影响吗?……” 在她温软的小手抚上自己眉眼的那一瞬,少年的全身竟都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然后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而听着她声声关切的问询,他纤长的羽睫亦是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更低垂了一些,沉默了许久,他才看不清神情地抿了抿嘴角,有些沙哑地低声回答道:“已经不疼了。” 除此之外,再无一言。 雪陌微微有些怔然,心中却似是明白了什么。寂静无言之中,她静静地凝望了他许久,忽然便伸出双手拥抱住了他,仿佛将他笼罩在了一场银辉灿烂的梦境里,轻声却语气坚定地道:“没有关系啊……就算阿夜的眼睛真的不能再复明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会一直做阿夜的眼睛。” 少年神色一震,半晌,终却还是缓缓地伸出手,神色复杂地回抱住了怀中的少女,他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抱紧了她,轻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