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果然又做起了梦——
京城的大雾天不少见,少见是大雾天还要上大朝。皇帝御皇极殿,做臣子的又哪敢不来?
浓雾笼罩下的世界,一片惨白。即便两人相向而过,走近了才会发现彼此,于是陡然一惊,仿佛对面那人从另个世界走来。
“今日为何大朝?”
“你不知道?陵祀礼成,寿宫阅定,皇上今日便要接受百官道贺……”
晨曦初开,午门钟楼上传来鼓声,浑厚的鼓声仿佛撞破天际,直达九天云霄。
鼓声一严之后,百官整肃,列于午门之外;二严,有引班官将百官引至掖门,依次入门。大红朝服牵成双线,于丹墀下分成左右两列,立定。又有鸣鞭人立于其间。
待鼓声三严,有执事官来到中极殿,请万岁着龙衮升御座。稍后圣驾始行,导驾官于前引导圣驾,尚宝官捧宝于导驾官之后,圣驾中的乐班也开始奏《圣安之曲》。
一曲尚未奏完,朱翊钧已经升座。随后导驾官立于殿内大柱之下,其后是翰林官和中书官。
虽是晨曦初开,但周遭依然被浓雾遮挡,若隐若现,诺大的皇极殿,犹如玉帝天宫。朱翊钧端坐御座之上,俯视四周,唯有渺渺仙音入耳……要不是仪式官都随他大驾而来,他真会怀疑这殿内不会空无一人?
他蹙起了眉头,正待发话,仙音却戛然而止。随后前方又传来三响鸣鞭,有鸡唱官报时,报时完毕,外赞又唱:“班齐,鞠躬……”
朱翊钧视物不清,唯有靠声音来判断。当外赞唱毕,文武百官本应四次拜兴,而后他须喊‘平身’。
只当外赞唱完,却久久不见动静,他不禁忐忑起来,于是试着喊一声:“平身……”
今日大朝是接受朝贺,仪式之后,百官理应次第近前向他道贺,朱翊钧又等了半天,不见一个臣子上前。
“人呢?”只有回音,人呢……
半晌,他又喊一声:“人来!”
“呵呵呵……”终于,有臣子的声音传来,“皇上,微臣在此。”
朱翊钧俯身一看,金台之下果见一身影,头戴展脚幞头,身着青色五品公服。
朱翊钧并不认识,只是觉得眼熟:“你是何人?”
来人行拜礼,后方说:“微臣是钦天监监正,杨汝常。”
“监正?你说你是监正?”朱翊钧吃了一惊,又上下打量,“钦天监监正不是张邦垣吗?”一直以来,为他选陵一事钦天监出力最多,他会不知道监正是谁?
“呵呵,皇上,臣确实是钦天监监正,今日前来并非道贺,而是来提醒陛下。”
朱翊钧却是脸色一沉:“你想提醒朕什么?”
“皇上,大裕山并非吉壤,还请皇上早日另择吉壤。”
“一派胡言!”朱翊钧冷笑一声,“朕想起来了,你并非什么钦天监监正,而是主簿。这次钦天监为朕卜选皇陵一事出力不少,而且所选吉地不仅朕很满意,两宫圣母也十分满意。今日正是百官为朕朝贺,你此时出来反对,还冒充监正,意欲何为?”
杨汝常笑了笑,十分淡定:“皇上,微臣的意思是,按照风水之说大裕山确为吉壤,但非皇上的吉壤。皇上要选的吉壤,不能只看风水,还要考虑因果报应……”
“报应?你居然说朕要得报应?”朱翊钧快气炸了,脸颊上的肉也在颤抖,“你的意思,朕只要选了大裕山,就没有好报是吧?”
杨汝常答曰:“朝廷开支无度,以至贪墨横行,民不聊生,天怒人怨!”仿佛打谶语一般。
“放肆!简直狂妄至极!”朱翊钧怒极,“你这狗东西,竟敢胡言乱语,今日不把你治罪,朕这口气就出不来!”于是他朝四周怒吼,“御前侍卫,把他拉出去!此人祸乱朝堂,杖毙!”
吼声响彻整个大殿,只是除了吼声在回响,再无其它声音。
稍许,又有一人上前来,朱翊钧一瞧是个内侍,只是依然眼生。怒气蓬勃的他问道:“你是哪家的?”
内侍生得高大,带着一脸狰狞:“万岁爷,奴婢是御马监的傻子,特来御前当差。”
“什么,傻子?哈,哈哈哈……”朱翊钧一听,居然气笑了,“今日真是奇了怪!臣子脑子不正常,难不成内侍也发了疯?”
他指着杨汝常问傻子:“呵!你说你是傻子,好,朕就听听你这傻子怎么说,此人祸乱朝堂,该当何罪?”
傻子嘿嘿一笑,谄媚道:“皇爷爷,您要奴婢说?奴婢就说这些外臣忒不是玩意。他们呐,之所以说您择的山陵非吉壤,其实是不想让您多花银子建寿宫。他们呐,是怕您从户部薅银子,从天下薅银子。”
“哈哈哈哈……”朱翊钧闻言,又狂笑起来,“好一个薅银子!那朕偏偏就是要从户部薅银子,从天下薅银子呢?”
“唉,也不是不行,”傻子故作哀叹,“户部真穷啊,您要能从太仓薅出银子来,估计他们就跟死了爹娘一样。常盈可能还有些银子,但要用来建您的寿宫,估计还是不够。唯有天下才有银子……”
“嗯,说的有理,”朱翊钧一想,似乎颇有道理,“那依你看,如何能薅到天下的银子?”
傻子神秘一笑:“皇爷爷,奴婢确有一法子,不仅能薅尽天下银子,还能薅一辈子……”
“哦,什么办法?”朱翊钧大感兴趣,伸手向他招了招,“来来来,近前来与朕细说。”
傻子听了大喜:“是,奴婢这就与爷爷细细道来……”说罢,他大步向金台走来,动作异常神速,很快爬上金台,来到朱翊钧身边,躬下身子凑近他耳朵,说起悄悄话来。
说了一会儿,朱翊钧竟连连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一扫方才的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