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末到夏末,宝玲来往于正房与香藕园,宝璐亦规规矩矩的在房中做些女红,看得宝玲都侧目,“你往日最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江南小吃了,近段时日倒不见你做了,连太太都说这夏日少了你的避暑汤,还怪想念的。” 宝璐手上正绣着一个简单的花样,她“半路出家”自然是比不的她们自小熏陶的,但古代无趣每日无非消磨时间,对女红如今也静的下心来,出来的绣品竟比宝琪还要好些。 她停下手中针线,心生戏谑:“总不能等五姐姐要出阁了,才急急忙忙的绣,总要先为姐姐备着先。” 宝玲恍然会意,她这是在为她绣嫁妆,瞬间脸色飞红,不禁甩了她一记帕子:“又这般打趣我,看我以后还理会你不。” 宝璐笑言:“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我不该打趣姐姐,今日下午我便做道赤豆百合汤做歉如何?” 宝玲忍了笑,捏着纱帕轻捂了嘴笑道:“还算你识相,你今日那汤若是做得好,我日后便给你绣一整套的并蒂花开被面、枕套,若是做的不好可便没了。” 宝璐被她一打趣,亦有些赧意嗔笑道:“那边只能放盐了,齁住了你这张嘴就不会胡说八道了。” 宝玲难得起了调皮之心,葱白的十指亮出来,“这不是还有十指,还能再绣套鸳鸯戏水。” 现代人开起玩笑可比这暴力多了,宝璐听这些在耳中自然是小儿科,但不能出口就是“再来个俊俏小哥更好,哈哈哈哈哈!”这会把宝玲吓死的,搞不好还要罚抄《女则》,少不得得做娇羞状,再说宝玲难得俏皮一定要配合她,宝璐“噫”了一声,纱帕半遮羞面,“五姐姐好生羞人,我不与你说话了。” 宝玲开怀,点着她的额头道:“你不与我说话我可无聊死了。” 宝璐机灵一动,随即反了一记:“哎哟哟,改日你出阁了还能将我带去不成。” 宝玲大窘,随即便要捶打她,两姐妹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正是夏日闲做乐。 待日头西偏,暑气消散,宝玲照例要去正房坐一坐听听教诲。 宝璐随即让她捎上刚凉的赤豆百合汤,说道,为着她日后良婿,该殷勤时还殷勤,自然免不了宝玲娇羞又一顿捶。 宝玲一主一仆二人走过夹道,进入穿堂,正房淡黄的竹帘已飘在前头。 宝玲转身对着翠芳道:“你先回去吧,不必跟我待在正房立规矩了。” 翠芳知宝玲在正房无非是听王大家的教诲三从四德无趣的紧,巴不得回院里自在,宝玲这么一说,岂有不愿意,忙道了声:“姑娘还没喝这汤,我回院给姑娘留着。” 宝玲接过翠芳手中的漆面描祥云纹的托盘,转身下台阶往正房去。 如秋听着声音打了帘出来,瞧见宝玲手上的赤豆百合汤,笑道:“太太刚醒,正问茶喝,可巧姑娘送了汤来,可比茶解暑。”说着将宝玲迎了进来,“太太在里间。” 一路打着帘,将宝玲迎进东侧最里间。 里间,郑氏正坐在塌上,耳边发丝微凌,趣儿正在身侧替她理着,另一边小瓶握着一把玉柄翠鸟衔花纹团扇正扇着风。 郑氏掐着时辰宝玲该来了,果不其然到了,见她手中还端了一份汤,笑道:“近日正想吩咐人做些汤消消暑,可巧有了。” 如秋忙接了托盘放在郑氏身侧的桌几上,替郑氏舀了一碗。郑氏让宝玲坐下,“竟不必上茶了,也去取个碗勺来,让五姑娘陪着我吃一碗。”又对趣儿、小瓶道:“这日头渐短不比盛夏闷热,你们俩竟也去了吧,让我们娘俩自在说会话。” 三人应声下去。 不消一会如秋取了一副碗勺来,替宝玲舀了一碗方退下。 乌金渐落,只留几许暮光在院中,房间里明黄的光渐黯淡下去褪出一色的清静。窗台上镂空祥瑞纹三足鎏金香炉在吞云吐雾,房内偶尔响起一两声瓷器相碰微弱的脆响,郑氏和宝玲二人低头搅着汤, 郑氏喝了一口汤,抬眼见宝玲的瓷碗里只剩小半碗,微笑道:“再过来舀一碗罢。” 宝玲放下碗勺笑道:“多了晚饭该吃不下了,这一小碗消消暑便罢。” 郑氏笑着将碗放在托盘内,道:“过来我身边坐,我们娘俩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宝玲起身,郑氏让她坐在左手边榻上,宝玲不敢只倚在郑氏身侧的边上,郑氏又让坐,宝玲方在半坐在榻上。 郑氏伸手抚过她的鬓发,“你父亲常说一家子姐妹,最贤淑,最体贴父母的便是你了。” 宝玲忙道:“姐妹俱是孝敬父母的,只是女子卑弱,不敢将这份孝心示于面上,但心底头俱是无时不刻念着父母的。” 郑氏笑了一回,“是的了,我们家的丫头俱是孝敬长辈的,别的不说,但说一个宝珍,算是最木讷了,亦是知道为你父亲之事前后求了几次她公爹。常大人来信甚为嘉许,赞她一颗憨心装的都是孝心,如此仁孝是为媳妇之典范。” 宝玲回道:“父亲本就是平白受冤,此次能昭雪亦是老天有眼。” 郑氏浅浅笑着,带着掐丝攒花金戒指的葱白的手一下一下摸着手下水绿底金线团花的引枕,忽而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想你们姐妹几个原在京中之时多少要好,日日玩在一起,如今竟是隔在两地,想亲近也不能。便是你大外甥如今已两岁多还不曾见过你们几个姨的面。如今你宝玟大姐姐又诞下一女,若你们都在京中,早携了东西不知看了多少回了,如今在宿迁也无法,长此以往竟是要疏远了,真道是‘一代亲二代疏’了。” 宝玲忙道:“太太不必如此伤心,父亲向来勤勉奉公,日后定有机会回京。” 郑氏“哼”了声道:“如今的世道那里不看情面,你父亲即便考绩得了优如何,京中若无人不过轻轻的将你提一级左右还在外边打转。” 宝玲聪慧,对这亦是有几分了解,郑氏既提起,心中少不得也担忧,遂道:“我看大伯、两个舅老爷定也会想想办法。” 郑氏道:“你大伯、两个舅老爷都是好的,只是他们在外任官,这又打了个折扣。咱们在京中不过是你二姐夫在吏部任主事,只是前年刚授的职根基浅尚不成事,一个亲家是大理寺左丞未免人微言轻了些,况你父亲是有过之身,想要一举回京谈何容易。” 宝玲心下一顿,这般说来竟是遥遥无望了,“那大哥哥翰林院、大姐姐平阳侯府呢?” 郑氏心道,宝玲素有几分学识不好糊弄,竟一时无计,心下一横,拿出主母的威严,“这外边的人都是隔了一层的,有十分的力未必肯使那两三分,况老侯爷早已不管事,这曾大人倒是个好的,只是平阳侯府的风光在先帝之时,今上重文轻武并不十分倚重,况圣上颁过明旨,考绩甚是严苛,况那谢峤上次阻不得怀恨在心,这些牵连之人,他必定十分阻挠,非得在圣上面前压得下这些人方是。” 宝玲暗自思忖,亦是有几分道理,多听闻这谢峤圣宠不断,他若阻挠父亲想回京必是困难,况钱立如之案过去没多久,人人怕沾惹那一身腥,虽在宿迁这里打点了许多关系,但究竟能用得上几分力亦是人心隔肚皮不可得知,当即问:“这该如何是好?” “圣上重文,除新晋的谢峤之外,从二品老参知王大人最为圣上所赏识,况这谢峤与他私交甚厚,若能请的动他为你父亲说几句话,谢峤定不会多加阻挠,你父亲回京必能十拿九稳。” 宝玲听着虽有道理,“我虽在闺中,但也知道这王大人与我们非亲非故如何肯帮我们。”仍是愁眉不展。 郑氏笑笑,挽住她的肩,语气放柔了三分,“所以我说割不断的是血脉亲情,一家人才会帮一家人。” 宝玲猛然间反应过来,如今正值她适嫁,难道太太的想法是...但从二品那样的府上她们如何高攀的上,莫不是做小... 宝玲直觉头上一记闷雷打得她头昏目眩,脸上血色迅速褪去,手脚发凉。 郑氏觑着眼瞧宝玲的神情,知她有几分会意,继续道:“我也是为了你着想,我们如今这般境况哪还有好人家,宿迁这边粗鲁小子,你这娇身软手的如何忍受。” “太太...”宝玲恍恍惚惚只觉心中发苦。 “王老夫人脾气秉性是最好不过,也喜欢你们这些小辈,尤其是你这等能断文识字,最喜爱不过。往常老参知书房亦有进人,她竟时常提醒着老参知要怜香惜玉,所以你到了他们府上定是为人疼爱,再没别个轻慢你的。” 宝玲冷汗涔涔,没想到竟是老参知,浑身瘫软几欲昏厥。她勉力定了定神,滑跪在脚踏上,颤着声:“还望太太怜爱,老参知想必已上了年纪,女儿实在不愿。自及笄以来太太、老爷日夜为女儿操心,实非子女为孝之道,女儿原一生一世侍奉在太太跟前,还望太太成全。” 郑氏心中冷冷一笑,李夫人看过宝玲正是老参知喜爱的人品,况早已与参知府通过气的,此时如何能叫她毁了这件事,反正话已挑明,也不在乎再说的明白一点好叫她死了这条心。 郑氏冷冷哼了一声,“什么是孝道,家里娇生惯养将你宠到十五岁,如今你父亲蒙难,正是需要你们姐妹出力的时候。你反倒在这里推三阻四的,这难道就是为人子女的孝道。” 宝玲满眼蓄泪,微微讶了一声,方明白太太已下定了心,定要将她送入王家来换父亲锦绣前程的。她咬咬牙决心为自己搏一搏,发了狠“砰砰”的磕头道:“太太怜爱,若能一死替父亲铺就锦绣前程,女儿也甘愿,但求太太不要将我送进王府。” “放肆!”郑氏戴满金戒玉镯保养的富贵无比的手猛的怒拍到桌几上,厉声喝断了宝玲之话,宝玲肩头微栗不敢再说,只垂着头。 “好好好,好个孝顺的女儿,平日里见你温良还道你是最孝敬父母长辈最为他们着想的,如今竟是宁愿死也要断了你父亲的前程。也罢,只教你父亲没你这个女儿罢,日后我们客死异乡,你竟也不必来洒你那两滴眼泪。” “太太...”宝玲悲切一声喊,“女儿一心只想侍奉左右,何曾有这等想法。” 郑氏冷冷一笑,“人心隔肚皮,平日里你是最贤淑明事理,如今不也是眼睁睁的看你父亲姐妹在火坑里见死不救。不消你说我也知道,谁不爱年轻后生,老参知松齿白发自然入不得你的眼。可有舍也有得,这年轻后生哪能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少不得跟着吃苦,连带着我们也断了前程,我们一家子真道是凄风苦雨。” 宝玲满面泪渍,见郑氏愈发讲得不堪起来,羞愤难当,心下一悲,反正活着也是任人羞辱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瞠目咬牙发了狠心,当下转头就欲往塌边的墙上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