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是男人所购买过的最昂贵的艺术品,远远不是。
即使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论昂贵,它不及香案前的那尊金碧辉煌的佛像,那只佛像通体由黄金铸成而非传统意义上的黄铜贴金工艺,因此这尊泰式的四面佛塑像看上去虽不如何宏伟,铸造时也消耗了足足203公斤的纯金。
论名气,马里奥·普佐的初版书或许有一定的文化意义,但它既非作家的签名书,更非原始手稿,在图书的收藏领域里,这顶多能算是“有趣”的小玩意而已。
就算男人手里捧着的是普佐的原始手稿,在外人眼中,比起西河会馆的走廊上所挂着的毕加索和威廉·布莱克的真迹相比。
又算的了什么呢?
可这本书,却是豪哥最喜爱的藏品,也许也是最重要的那个。当年少时第一次接触到导演科波拉的《教父》的时候,就被电影里阿尔帕西诺所饰演的教父迈克所吸引住了。
他的英俊,他的阴狠,他的强大,他的智慧,他的沉默,他的野心勃勃还有他的薄情寡义……他的一切特质都让男人感到入迷。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幅艺术品。
它的每一秒,每一帧,每一丝光影变幻,都在讲述着一个道理——何为真正强大的男人。
很多年以来,豪哥都在有意的让自己去模仿对方特有优雅的冷酷。
那种静谧的残忍如同平静的湖面下的汹涌暗流,按照影评的说法——“是属于毒蛇和猛虎的混合体”。
但随着他逐渐的步入中年,越来越成功,越来越在城市里呼风唤雨。
他反而越来越开始喜欢迈克的父亲,那位马龙·白兰度所饰演的一代老教父维托·柯里昂。
一个在年少时一无所有的人,来到纽约,白手起家拥有了他所想要的一切。
拥有了家人,拥有了手下,在拥有了不可忽视的威权的同时,也拥有了他所爱的人和爱他的人。
一个黑手党的头子,竟然在生命的最后,能看着晴朗的天空说出——“life is so beautiful(生活是如此美丽)”,然后便以信徒般的从容,平静的死去。
这是何等的……
这部电影就像是某种对于人生的隐喻,阿尔帕西诺讲述了一个强大的男人如何面对抉择,而马龙·白兰度则讲述一个强大的男人回顾自己的一生后,如何去面对死亡。
豪哥是在看了电影的多年以后,才开始阅读马里奥·普佐《教父》的原版的。
有好有坏。
失去了科波拉对于光影和配乐的塑造,失去了马龙·白兰度和阿尔帕西诺两位演帝的联袂演绎,其实比电影要苍白了不少。
但豪哥依然还是喜欢它的。
喜欢书中字里行间所掩藏着黑夜社会的森冷规则。
英雄从高空中坠落,坏人在圣光下升天。
目睹一切让迈克这位瓜岛海战的战争英雄忽然惊醒,意识到了“正义的美国之梦”终究只是国会山的参议员们画来去欺骗社会的一张大饼。
“嘿,凯,黑手党杀人,参议员也杀人。”
最终。
他不再天真,接过家族的衣钵,成为了一名真正的godfather。
这一幕华丽的像是光明天使不再愿意屈从于虚伪的谎言,从云端坠天,照彻天地的圣光蜕变为燃烧着的烈焰,将整个人间都点燃。
太漂亮了。
这些年来,豪哥随身总是带着这本书。
这是他的经书。
它是他的《旧约》与《新约》。
即使这本书上的每一个单词他都反复读过,有些段落可以不加思索的全部背下来。
中年男人还是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翻开书,默默的读上一两段。
西河会馆东边有一条河从中穿过,它是仰光河水脉支系的一部分。
河边种满了高大的万年青榕树,枝条丝丝缕缕的垂落下来,将太阳切成光亮的碎屑。
如果足够安静的话。
每当外面刮着微风,或者刚刚下完雨,雨滴从叶子上一滴一滴的流淌下来,再落到下一层叶子上,人们站在窗边,就能听见树叶的低语声——像是教堂里的管风琴踩住低音踏板后,在气鸣管中那种低沉的沙沙呜咽。
这是中年男人最喜欢的读书时的背景音乐。
湿冷,苍凉,又有一种低沉的华丽。
而只要他愿意。
这座拥有着几百名男女员工,仆役、手下,占地面积近千亩的巨大的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随时都能上上下下安静的仿佛死去,不发出任何的声音,让他静静凝神倾听,远方树叶摇曳的声音。
“先生,我不明白。”
良久,身后的手下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安宁。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对顾为经有如此的耐心?”豪哥从书籍中抬起头,看向了身后的光头,淡淡的问道。
“是的,我不懂,就算他画的很好,又怎么样?假画的洗钱生意只占我们如今很小的一部分。我知道您想把他推成我们的国民画家,但即使不成,我们也有很多可供选择的替代品。再说,现在这个时局,有多少本土的艺术市场?很多方面都在尽力的想要拉拢着我们,先生——”
光头迟疑了一下,询问道:“我不应该多嘴,但……我们有无数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去做不是么?”
“你就当成我的个人兴趣吧。”
豪哥想了想,回答道。
“兴趣?”
“看着一个人在人生的分叉口做出选择,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么?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人都在等待着我做出选择,而我也在等待着他做出选择。真正强大的人服从于自己的意志,除了命运之神,谁也别想对他施发号令。”
“我想看看,我们的小顾先生是不是真正强大的人,我也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扮演命运之神。”
“可是——”光头张开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豪哥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