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归来,陈国公已是酩酊大醉。邱氏嘱咐丫鬟去厨房要了醒酒汤,伺候丈夫吃了,再扶他睡下,而后披了件斗篷,便轻手轻脚出了门。她教丫鬟语兮照料老爷,折身去了女儿的闺房。 却说那宁姽婳,被那简弘亦挟持时还不觉得甚么,逃脱后却是愈想愈怕,只一个劲儿把自己裹在锦被里,小小个人儿缩成一团。知女莫如母,邱氏掀了床帐,不由失笑,伸手戳了戳女儿露在被外的脑袋。宁姽婳全身一阵战栗,连忙抱了被子连滚带爬地坐起,缩在了角落。看清楚来人,她方才松了口气,娇声怨道:“娘亲,你真真是吓死婳儿了!” 她是个懒散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也不怕事。只是,“不怕事”往往只是死鸭子嘴硬,事后总要裹了被子抖成筛糠,自己后怕个一夜不睡方才罢休。连两个丫鬟都不知道这事儿,也就邱氏记得真切。 邱氏笑道:“不禁娘这一吓,你今晚怕不是要睁眼到天明了。你若是嫌弃娘,我这就走便是。” 宁姽婳慌忙起身,捉了邱氏的衣角,满面哀怨:“娘亲,婳儿今日可是受了天大的惊吓,娘亲竟要抛下婳儿便走吗?” 邱氏失笑。她除了斗篷丢在一旁,上了床,替女儿掖了掖被子,温声道:“娘亲在这儿,婳儿安心睡下就是。是娘亲不好,教你受了这番惊吓。” 八岁的女孩儿往母亲怀里拱了拱,睡意朦胧道:“不怨母亲,都是婳儿的错,婳儿以后再也不任性了……” 邱氏轻抚女儿的脊背,轻声道:“婳儿,好梦。” 待女儿呼吸平均,邱氏轻声下了床,裹了斗篷,匆匆走向她的蔓草院。按丈夫的习惯,他这会儿差不多该是醒了,正是口渴要水喝的时候。她推门进了屋,宁靖河正巧坐了起来,迷迷糊糊道:“阿雪,你去了何处?” 邱氏倒了茶,递与丈夫,道:“婳儿睡不着,我去哄一哄。” 宁靖河“唔”了一声,接了茶一饮而尽,将头靠在妻子身上,迷糊道:“你却不知,此次征战,我险些死在了沙场之上。虽说男子当战死沙场,无须马革裹尸,但……许是我软弱,我终是放不下你们母女二人。” 邱氏微怔,伸手轻抚他的脊背:“说甚么傻话。你可是大魏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定当长命百岁。” 宁靖河抱紧邱氏,熟悉的馨香令他愈发昏昏欲睡:“只有我一人长命百岁……又有何用。” 邱氏先是一怔,而后轻笑。她将他轻轻放到床上,自己也躺到了床上去。 “好梦,夫君。” * 直到第二日清晨,宁靖河方才从妻子口中知晓幼女昨日的遭遇。他强忍怒气听完,拔了剑转身便要出门。邱氏忙捉了他的手,嗔道:“你怎的这般鲁莽?那简岭怎么也是个从二品光禄大夫,你若直接斩杀了他长子,简岭只消在皇上那里参上一笔,即便是皇上有心护你,你也尝不了好。况且,婳儿遭人调戏的事,终究不好说出去。” 宁靖河深吸一口气,丢开剑刃,道:“依阿雪看,为夫应当如何?” 邱氏笑道:“你这骠骑将军倒问起我这小妇人来了。说起来,倒也没什么难的。你着人悄悄捉了那简弘亦,‘请’了简大夫来府上做客,替婳儿出了这口气也就罢了。” 宁靖河沉吟片刻,点了头。 * 宁姽婳昨日吃了亏,今日虽满心无趣,却也不敢再溜出去玩闹。她翻出件丫鬟衣裳换上,避开随从,溜到一处僻静地方,躲在假山后坐了下来。好在府内识得她的人不多,这个过程还算顺利。 她穿越前也不过十八岁,穿越后,心理年龄似乎也随着身体年龄年轻了不少,满身精力只想四处疯玩。此处亦是她无意间瞧见的。因着父亲只有一妻一妾、一子二女,国公府中空旷得很,此处也已多年无人居住。虽少了人味,却多了几分野性之美。 可惜,如今究竟是冬季,四处一片枯黄。然而,数枝近乎焦黑的枯枝于空茫的天空延伸,曲折蜿蜒,仿佛宣纸上几笔勾勒出的花枝,极具一种凄凉的美感。这种景色在别处是少见的,毕竟别处多有人际,没有此处的空旷,枯枝也就少了一种空茫的韵味。 呆看了许久,宁姽婳起身拍了拍衣服,转身想要回屋,免得徐嬷嬷和丫鬟们忧心。走出没几步,她便听见了一声轻笑。 转头一看,却是一个戴了面具的男子。那男子坐在墙头,身材颀长,面具却是奇丑无比,黑红夹杂,那红色又像极了血迹,很有几分吓人。在现代看多了恐怖片的宁姽婳自然不怕他,只是微一皱眉,道:“你是何人?” 男子似乎是笑了一声:“呦,你这丫鬟倒是冷静。我若说我是偷儿,你又意欲如何?” 宁姽婳皱眉,道:“你可诓不了我。哪有偷儿大白天钻进别家宅里的?况且国公府墙内虽无侍卫,墙外却是戒备森严。你不过是府中之人装神弄鬼罢了。” 面具男子似乎有些惊奇。他跃下墙头,向八岁女孩儿走了两步,道:“你这妞儿却是有趣,虽然年龄尚幼,却一看便是个美人坯子。加之,你这小丫鬟还有些头脑……你不如随我走,如何?跟了我,总比在国公府做个丫鬟强些个。” 宁姽婳皱眉,怒斥道:“你这登徒子,离本姑娘远点!” 男子笑道:“美人骂人也是美的。呦,妞儿,别跑啊,你就从了大爷我吧~” 宁姽婳已然转身,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她从小也有随父亲锻打筋骨,跑得还算快。然而,八岁的女孩儿怎么也比不得二十岁的男子。男子任她跑了半晌,慢悠悠追了上来,笑道:“小妞儿,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宁姽婳一声冷笑。若是在别处,她或许确乎无计可施。然而此地乃是国公府。用现代的话来说,此处,可是她的主场。 不过片刻,她眼尖,瞥见父亲的身影,连忙叫了一声:“爹爹!” 宁靖河正四处寻觅幼女。听了这声呼唤,他忙转身,扶了女儿,问道:“婳儿,怎么了?怎跑得这么急?你怎的穿了这样的衣服?” 宁姽婳一时赧然,连忙喘匀了气,手指向身后:“父亲,那人究竟却是何人?他欺辱调戏女儿!” 宁靖河正因昨日的事而心藏怒气,亟待寻个发泄口。见幼女再次遭遇这般腌臜之事,他抬了头,看清来人,面色阴沉似水。男子讪讪摘了面具,跪下行礼:“见过宁将军。” 宁靖河冷冷道:“来人,拖下去,我稍后前去审问。” 闻声,宁将军身后窜出几个侍卫,三两下制服了那男子,捆了带走。后来,宁姽婳得知,原来此人不过是府中一介侍卫,只是天性好玩闹,又常出入于烟花之地。见宁姽婳这等颜色,他一时走不动道,便出言调戏,却并无此心。 宁姽婳却毫不关心父亲加诸于他的惩罚,只一个劲儿缠着父亲,索要生辰礼物。 原来正月十五正是她的生辰,只是父亲正好于这日入京,国公府忙于准备相关事宜,未替幼女庆祝生辰。尽管家人都与了她礼物,但她始终怏怏不乐。 听了小女儿带着怨气的撒娇,宁靖河失笑,伸手刮了她鼻子,笑道:“爹爹哪里敢忘。战时将息之时,爹爹在边境觅得一块美玉,料你定会喜爱非常。”言罢,他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个布包,轻手轻脚地展开,其中的物事便呈现在了姽婳面前。 “呀!”宁姽婳惊喜万分。她伸手接了,而后便捧着那只玉做的精巧兔儿,看来看去,怎么也看不够。那块纯白美玉约有父亲手掌大小,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大胖白兔。那兔儿头微扬,仿佛正牢牢盯着月亮,即将归于月中嫦娥的怀中。宁姽婳捧了它,轻吻了一下。 宁靖河笑着问道:“这个礼物,婳儿可还满意?” 宁姽婳抬头,双眸亮若晨星:“很满意!超满意!非常满意!” 宁靖河收了笑,在宁姽婳迷惑的眼神中缓缓道:“爹爹还有个礼物。婳儿,你随我来。” 宁姽婳微怔,却也不问,只跟了他走。进了主厅,宁姽婳一眼便瞧见了那被摁在地上的简弘亦,以及一旁面色铁青的男人。 “简大夫,”宁靖河示意她拣了椅子坐了,凛然开口,“令郎已然供认不讳,却不知大夫有何见解?” 宁姽婳立时明白了现状。她低了头,满面委屈地咬了嘴唇,嘤嘤地哭出了声,顺势挤出了两滴眼泪。简岭暗暗瞪了眼不肖子,不甘地道:“既然犬子冒犯了陈国公的千金,犬子但凭陈国公处置便是。” 宁靖河却摇了头:“我与简大人往日关系尚好,不必为了此事坏了情谊。我也不过分为难令郎,只打他四十大板便是。窃以为,你我二人都不愿此事为他人所知,是也不是?” 言下之意,双方皆不可将此事说出去。 简岭咬牙,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