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庆直接从床上弹起来了。又做梦了。这个萦绕多时的噩梦像一缕缕蚕丝慢慢的把他困在其中,困成一只无处可逃的茧。他安慰自己,不过就是有权势的人家贪图一个状元之位,便把这没什么家世背景又文采惊艳的书生给做了,好誊抄一份试卷,从此平步青云,又碰巧被自己撞了魂罢了,不怕,不怕。娘说过,没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鬼可比人要讲道理。 冷汗簌簌而下,他捏捏被角,居然带着温热的汗气。简陋的木屋不时吱吱嘎嘎的响,地板上还有几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武庆咳嗽两声,淤痰黏在喉管里,憋得满脸通红也咳嗽不出来。天气是愈发的冷了,听说城门外面又冻死了不少人,夜晚盖上两床被子,又铺上一层毛毯,夜里依旧冷得睡不着。 好在他膝下无儿无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武庆望了望不大,却因为独身而显得空阔的屋子,喟叹不已。他知道自己面目丑陋,铁定是讨不到媳妇了,他除了遗憾,偶尔觉得孤寂难耐,也没什么,只是苦了老娘,临死前也没有看到他娶媳妇的样子。 清晨清醒时分偶尔也会出现幻觉,倏忽不见的淡青色衣角,余光瞥过,摇摇晃晃的人影,仿佛还身处破庙之中。还梦见荒郊的棺材上坐着一个个穿着嫁衣的小女孩,摇晃着脚丫,望着他不说话,黧黑的眼睛里动静不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猛然惊醒,是因为地底下有一只半腐烂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不怕不怕,他安慰自己,不过是有钱人家买了清白穷苦家的小女孩去结冥婚,他已经给她们都烧了纸钱了,她们不会来烦扰自己的,鬼可比人懂得知恩图报。 武庆下了床,穿好衣服,生了火,蒸热了白日里没吃完的几个糙面馒头,就着咸菜稀粥,和中午剩下的几片猪脸肉,解决生理需要。 呼噜呼噜,一碗白粥下肚。桌上的糙面馒头被捏出小小的手印,武庆假装没看见,拿起另一个馒头,大咬一口,顺手又从桌底下摸出一壶玉米酒,摇了摇,还有小半瓶。他直接用牙齿咬开瓶塞,咕噜咕噜的一口闷。喝完酒后,脸色就绯红绯红的,衬得嘴巴上的两根红香肠更加富有肉感。 天色黑透时,小巷子里安静了下来。临出门时,武庆摸过那盏已经被风割开几道口子的纸糊白灯笼,随手扔进了风里。他摸了摸怀里,还有一小贯铜钱和几两碎银子,决定摸着黑去桃花巷口买一盏新的大红色的灯笼。 不图啥,就图个吉祥喜乐,娘在世的时候,没能看到自己娶妻生子,他怕午夜梦回,娘回来看他的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娘的腿脚和眼睛都不太好,灯点亮些,老娘才不会在黑暗中摸索,也不会崴了脚。 被扔掉的白纸灯笼在狂风中瑟缩着身子,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青绿褂子的小女孩就出现在了灯笼周围。扑哧一声,灯笼里未燃尽的蜡烛亮了。女孩光着脚,伸出手摩挲取暖。不一会儿,从黑暗里又跑出许多孩子聚集在火焰周围。一个个,漠然的神色,脸色雪白中泛着乌青,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小鹿般好奇的望着一窜窜的火苗。有胆大的伸出手靠近火焰中央,试探温度,似乎被灼烧慌忙缩回手,又一脸惊奇的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手,又朝火焰中伸了去。 火焰越烧越大,把纸张和竹架都焚成了灰烬,一只只小手儿伸入火焰之中,直到最后一息火焰熄灭。一瞬间,灰烬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桃花巷,不知因何而名,也不知以前这里究竟有没有一树树灼灼其华的桃花灿灿。如今,巷外清一色的青楼林立,倒也应了这桃花之名。 竹枝坊就坐落在巷口深处,靠售卖灯笼和纸扇纸伞为生,门口两盏幽红幽红的灯笼轻轻被风拂动,晃眼一看,灯笼仿佛活着一般,凶兽似的红瞳死死盯着过往的路人。可行色匆匆的路人无知无觉。 武庆第一次见到这里的老板娘,是在几个月之前,那天夜里他喝多了酒,出门没走几步,一个踉跄,就瘫倒在竹枝坊门口。老板娘刚迈出前脚,就被他精壮的身子给压得结结实实。同行的连忙道歉,唯唯诺诺的搀起他,岂奈武庆全身肌肉横生,结实如牛,自己也喝了不少酒,浑身软绵无力,两三个人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拉动不了他。 老板娘撑着一把红伞,一身红衣,斜斜的打量他。武庆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摇头晃脑的望着眼前红衣艳艳的女子,突地颈后一凉,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武庆就在同行的催促下提着一袋桂花糕一袋核桃粉敲响了竹枝坊的大门。老板娘很是客气的欢迎他进来喝一杯热茶再走,眼中毫无厌恶鄙视之意。武庆有些触动,除了走了好久的老娘,已经很久没有人这般不在乎他的相貌了。尽管同僚们表面和气,暗地里,对他的面目也颇有微词,他都睁只眼睛闭只眼睛,假装看不见那些鄙夷的神色,听不见那些编排他的话。他孤身多年,残障孤弱的又不愿娶,到如今,也已经快四十岁了,还是赤条条的一身,毫无牵挂。 老板娘还是一身鲜艳的打扮,宽大的衣袖翻飞,隐隐的,有细细长长的花瓣藏匿其中,颈上带着一块泪滴形的金珀,手束玳瑁绕金丝镯,腰间挂着一块黝黑的浑圆石头,脚下一双大红色莲花荷叶交颈绣花鞋,不施粉黛,漆黑的长发被一只水蓝色的簪子轻松地挽在耳后。唇若桃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几分闲适和漫不经心,漆黑的眼底却仿佛有一股魔力,世间所有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欲都已被吸入其中...... 武庆看得有些痴了,傻愣愣的跟着老板娘进了门,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靠着莲池的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碎碎点点的斑驳,武庆神魂未归,呆傻的坐下树下发愣,直到老板娘冲了一杯核桃露,送到他面前叮嘱他趁热饮下,他才回过神来。 他这才发现,即使是白天,她还提着那盏红灯笼。耳后传来有人在水中游动的声响。武庆回过头,走廊下的水塘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纹,倒是有一只小巧的蜻蜓停在莲叶上。不由得心下一沉,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又突然想起,这几天遇到的案子,叹了口气,愈加觉得烦闷非常。 武庆饮了一口手中的核桃露,才想起还不知道老板娘的姓名,忙抬起头问,“还不知老板娘姓氏呢,是鄙人大意了,夫家姓氏如何?” 老板娘面透绯色,被阳光照着的眼睛越发光彩离,“我......还未成亲......本家姓诃,名曜,字晃,你可以叫我晃儿。大人面色似有疑难,敢问是不是又有什么棘手的凶案发生,小女子虽没有办法破解,但是,大人说出来,心里就应该不那么憋闷了吧。” 晃儿的声音细细的,轻轻地,空灵作响,武庆不知不觉的就开了口,“都是些富商豪绅,自家的独苗生了疫病,听信巫术谗言,非买来同龄的小姑娘举行冥婚,想把灾祸邪病都转移到小姑娘身上来,然后,把她们都活埋了,说是这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孩子一世长安......永不被邪祟侵体,都不知道,那些父母是怎么狠心把她们卖出去的......可是这世道,天寒地冻的,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流民太多了,用一个孩子换来全家的苟延残喘,说不清是对还是错......” 晃儿低下头,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武庆说着,这世道唯艰,官场黑暗...... ******* 武庆收回神思,刚走进桃花巷,一个熟悉的背影就闪入了阴影里。宽大的淡灰色衣袍,光头,身材修长而瘦,光秃秃的头上,没有戒疤。 武庆想了想,还是回忆不起来是谁,遂专心向最里面走去。 不多时,武庆就站在了竹枝坊门前。叩门,咚咚咚,三声后,立于门前安静的等待。 不一会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稍开的门缝中传出来,“叔叔是找晃儿么?她出去了。” “不,”武庆摸出三文钱递到门缝前,“我是来买灯笼的,最便宜的那种红纸灯笼。” 孩童怯生生的接过钱,却递出一盏点亮的白纸灯笼,门又被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武庆接过灯笼朝江上自家的小屋赶去,人影过处,只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 门后面传出小小的对话声。 “姐姐,他又来买灯笼了。” “这是第几回了?晃儿说,他还是没有忘记死之前那几天的所作所为。” “哦......” “晃儿说,他是被吓疯的,然后从江边跳了下去。” 那日,江边小屋里刀光剑影掠过,武庆最终寡不敌众,即使被对手踩在脚下,充血的眼睛里仍是不屈。奸邪当道,小人得志,灭口!还要杀多少人! 月亮明晃晃的光在水里摇摇荡荡,岸边垂柳飘荡,武庆仍沉醉在一个人的战场,重复着生前的一举一动。最后,萧索的空气里想起冷冽的声音,“都怪你知道得太多,又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好送你去阎王大人那里伸冤了。” 一群脚步声远去,精疲力尽的武庆慢慢的沉入了水底。 老娘似乎就站在岸边唤着他的名字,“庆儿,我的儿......你去哪里了,你快回来呀,娘还在等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