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漫天的银屑飞舞,一张张锡箔被送入火盆中,细碎的灰烬被风吹起又簌簌的落在兰彻的肩头。清秀的书生,脸上弥漫着淡淡的悲伤,眉梢化不去的柔情,仿佛佛祖面前最怜悯众生的佛陀。 茫茫的人流中夹杂着数不清的青白色面孔,有的直接从彼此身体穿过去,有的则轻轻的侧身而过,但肉体凡胎丝毫不得见。 兰彻抬起头,女孩抱着肩膀蹲在火盆边巴巴的望着她,笑意涟涟的一张脸,乖巧的动作像一只可怜兮兮的猫儿。火光映着腕间玳瑁绕金丝镯别样妩媚,一身红衣如血,眼睛黝黑不见底,唇若桃花,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月牙,彷如单纯无邪的孩童,有着最诚恳的一张脸。 火焰急促促的伸出舌头舔肆衣角,兰彻伸出拍了拍女孩衣角的沉屑,黑白分明的眼珠看不出是欣喜还是担心,“蹲在这里很久了,还不走?” 女孩摇摇头,挂在脖颈上的泪滴形的金珀也随着摆动。 兰彻轻轻的叹息道,“我无牵无挂,唯一的亲人便是埋在这三尺黄土下的婶娘了,她待我一向很好,前年去世了......是积劳成疾。她总想着给我娶一房媳妇,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惜,她没能等到这一天......我在这里祭奠她,你又祭奠谁?” 女孩摇摇头,对上兰彻茶褐色的眼,望着他白皙的肌肤,被火光映红的脸。她微微勾起嘴角,不自觉,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 兰彻慌忙躲开,语气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温情和恼怒,“还望姑娘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女孩站起身来俯视兰彻,露出伤心的表情,“没有人祭奠我。”只是刚刚他身边有个眉目和蔼的婶婶好心的分给了她一些吃食。 兰彻恍然一惊,想起了什么似的,蹙着眉望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不自觉就脱口而出,“你若真的没有人祭奠,往后我便多烧些供奉给你,天色已暗,我该回去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银屑,转身疏忽不见。 冬夜的馄饨,兰彻一个人坐在空阔的圆木桌前安静的吃完。 他想起昨晚遇见的那个幽魂,不知为什么,竟然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呆在荒郊野外。不是鬼么,应该不怕黑暗吧,那么担心何来?只是,长夜漫漫,估计以前漫长的岁月里,连一个人都不曾记得她,不曾有人给她烧些纸钱,热闹温暖的年夜,瑟缩在孤寂凄凉的坟茔里,吃不着香喷喷的年夜饭,喝不着一杯自家酿造的甜米酒,数着夜空中一声声的寒鸦叫声,低垂下头,黯然神伤? 她来到他身边,是因为太凄楚,想要些供奉吧。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兰彻奇怪,往年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敲门的。心下疑惑,却还是踱到门前,取下了门闩。 “是谁?”书生的声音总是带着求学般的虔诚。 破旧的木门被风吹开,一个红影扑进自己怀中,兰彻只看见漫天飘飞的细长红色花瓣和着纸灰被风簌簌的吹进来。木门砰的一声被关得严严实实。 是她! 是那个蹲在自己旁边看了自己一整夜的人。狐妖?艳鬼?她究竟是哪样?自己已经是被盯上的猎物,逃不掉了是吧。 细细的声音贴着兰彻的心房想起,“我冷......我找不到家了......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刚刚站在书生身边的大娘和她说,“这年轻人是我的侄子,如今尚未婚配,你可愿意跟着他?” 果然是鬼魅么?兰彻想也来不及想,被女孩抱紧的身体竟不能动弹,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双颊透出绯红。自己竟这般不中用是不,竟然就这样轻易被蛊惑。眼前鲜艳的花丝打着旋落在脚边,怀里的人渐渐的没有了响动,兰彻认真的听着,轻轻的呼呼声透露出讯息——她睡着了。等等,鬼会呼吸?? 一夜无眠,怀里的人儿倒是睡得安稳,非往他怀里挤,半点空隙也不落下。兰彻扯了好久也分不开她的拥抱,又不敢把她弄醒,只好就着这个尴尬的姿势和衣在床上躺了一夜。 天色快亮时,兰彻突然想起,她是鬼魅,是见不得光的,会不会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他抱着她,坐起身来,又一步步挪到窗前,伸出一只手,推开了方格窗户。一丝阳光落到了女孩的发上,清晨的寒风裹着雪花刮到脸上,女孩还埋在兰彻的怀里,纹丝不动,没有半分灰飞烟灭的迹象。兰彻心想,不是鬼,那......是妖? 书生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法力强大的妖要是想吃了自己,自己是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还不如平静的接受死亡,在临死前告诉修道之人,让他们好好准备如何消灭这只妖怪,以免残害苍生。 书生陷入臆想,女孩却从怀里抬起了头,怯生生的望着书生的眼睛发呆。平生还没有和女孩靠这么近的书生,又一次红了脸颊......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女孩就在书生这里赖了几近半月。书生不敢张扬,只偶尔央了人向私塾里告假。女孩倒也听话乖巧,除了日日夜夜喜欢黏着书生外,倒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瘪了嘴,不说话。 他说,“可我不能一直喊‘喂’吧!要不,我给你起一个名字......我是在冬天遇见你的,要不就叫你冬儿?” 她望着他的眼睛,总是这样毫无顾忌的直视他的心房,逼得他脸颊绯红。 她怯生生的念了念自己的新名字—“冬儿......” 书生笑了,本就温情的脸越发流光溢彩,“你记住,我叫兰彻,兰花的兰,彻底的彻。” 冬儿每天准时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然后抱着书生煮的面条吃得呼哧呼哧的。不挑食,书生给什么,她吃什么,连汤汁都吸得一干二净。末了,还不忘伸出调皮的舌头舔一舔。时不时望着院子里的枯枝发呆,然后转过头,对书生说,“以后,我要吃树梢最上面的那一颗桃子。” 兰彻点点头答应,“你怎么知道,那是桃树?” 冬儿扬起手指头指了指桃树旁边立着的淡色身影,“是婶婶告诉我的。” 兰彻身体一僵,楞在原地,桃树旁并没有什么人影,她口中的婶婶,是婶娘吗? 他想不明白她是什么妖怪,眯起眼睛时,像只需要人梳理皮毛的猫咪。有时候他递给她一只剥好的核桃,她笑着,眯起眼睛一口吞下,湿润温暖的舌尖舔到他的指腹,一阵麻酥酥的电流袭击全身。 日子纷乱,竟无处躲藏,为了生计,书生总是要去私塾的,却又放心不下她,给她做好中午吃的咸菜包子和稀饭,叮嘱她不许出去,好好的吃饭,然后呆在院子里晒太阳,等着他回来。 积雪还未消退,一场大雪又弥散开来。兰彻套上旧棉袄推开了门,回过头时,冬儿站在身后巴巴的望着他。 在私塾里,老是静不下心来。想着她穿着宽大的红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情景,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蜷缩成虾米状侧身躺在藤椅上,这一晒,就是从日出到日落,黛青色的长发披散开来,闪着油亮油亮的光,她闭着眼睛像睡着了,唇红齿白的,像画的一样。 尽管她很少和他说话,但是,他知道,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他做饭的时候,她巴巴的牵着他的衣角,生怕他一转眼就不见。像第一天,他骗她,屋里面有热腾腾的面条,她转身进屋,他撒腿就跑,一直冲到门外,误撞一灰衣僧人,这才大着胆子,把高僧请回了家。她坐在自家门口哭得一塌糊涂,一见到他回来了,立马扑到他怀中,鼻涕眼泪蹭满怀。 僧人道,“贫僧还没有见过这般人气旺盛的鬼灵精怪。”他狭长的眼精光四射,荡漾温柔的慈悲,下巴尖尖的,像一只妖媚的狐狸。 兰彻才知晓自己看错了,许是她头脑不太好,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他谢过僧人,“高僧可用过早膳?” 僧人看了看冬儿,摇了摇头,“我还有要事要赶往城郊,就此别过,你我有缘,还会再见的。” 僧人转过身,哀垂的眼角里含着一抹不明的笑意。然后,消失在了晨光中。 从那以后,他对冬儿越是好了,冬儿却渐渐不喜欢缠着他了。冬儿不再缠着他,一个人早早的爬上了床,抱着被子安寝。这天早上,兰彻递给她一碗稀粥,冬儿拉下脸,冒了句,“每天都吃这个!”就冲出了门。 自己一穷书生靠着私塾的工钱和卖些字画赚钱养家,还要存着些,留着修缮梁上的瓦,留着维持一年的吃喝,哪有闲钱买大鱼大肉。当街的几位大娘快做婆婆啦,还得扯几尺红布,捡一篮子鸡蛋和薄礼送过去。过世的婶娘曾经耳提面命说,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你是读书人,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这些年这些叔叔婶婶也时不时拿些瓜果蔬菜过来接济他。这些恩情不能忘。 兰彻望着冬儿跑出去的方向失了神。看她的穿着,应该是大户人家走失了的千金小姐吧,吃厌了山珍海味,偶尔尝尝粗茶淡饭倒是可以,久了,怕是也坚持不下去,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兰彻坐在院里子画了一幅春色桃蕊香,晾好了画,一点点的合拢扇子,想着要不要出去找她。他提起笔,沾了墨汁,笔尖却停在扇面,迟迟不下笔,笔尖落下一滴浓墨,终还是搁下了笔。 冬儿一出巷子就遇上了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宁王的嫡长子,楚怀玉,他家世显赫,天资聪颖,模样也是颇为俊俏,嘴又甜,经常哄得一家大小哄堂大笑,正事上也比别人多长了个心眼,因此颇得宁王和圣上看重。旁人看不惯的,也不过是他招摇浪荡的性子,不知害了多少姑娘。 楚怀玉拦在冬儿面前,微微眯起眼睛,黧黑的眼珠闪烁不定,伸手挑起冬儿的下巴一番评头品足,“真是画中仙呀!桃花眼,桃色唇,明眸皓齿,一副谪仙下凡的样子,不只是哪只鸨儿新收的可人儿?” 冬儿听不明白,张大眼睛,踮起脚尖,好奇的对上楚怀玉的眼睛,“鸨儿?是小鸟么?你认识我?” 楚怀玉楞了一下,旋即转过身,望着宏声大笑的狐朋狗友笑道,“我道还是哪家鸨儿的新宠,原来不过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傻子,这可勾不起爷的兴趣。” 雪花弥散天地,楚怀玉笑得自然欢畅,几缕飘逸的发丝更是颠倒了众生。雪中大笑的人不觉,腰间坠着的黝黑浑圆的石头荡来荡去,翻个面,露出了刻在上面的字——璟。 谁都知道,宁王嫡子,姓楚名怀玉,字璟。他还有个同母所出的弟弟,名怀瑾,字宇,只是早已故去多年。 冬儿望见楚怀玉腰间的石头,伸出手一把扯了下来,对着自己的石子看了又看,嘟囔道,“一模一样。” 楚怀玉止了笑,疑惑地望着她的举动,眼里的怒意越来越盛。 宁家三子楚怀瑾,数年前就已经离世了,所有之物除了陪进棺材里的,也全都烧化了,眼前的这个人的......楚怀玉一把夺过冬儿手里的玉石,翻到背面,一个镌刻的“宇”字彻底击垮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