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僧人坐在茶社里,品了一口苦茶,邪魅的脸,偏偏有着最正气规矩的表情,竟也无丝毫的不妥。他随意的拨动着挂在手掌的檀木珠,施施然道,“姑娘不用担心,只要你装作没看见就行了,这一节清明柳枝,就赠与你随身携带,去晦免灾。” 僧人从袖中掏出了一截柳枝递给面前怯生生的女孩。 晃儿正好路过巷口的小茶棚,听见僧人的谈话,便牵着楚怀溪落座于僧人对面。隔着一张干净粗糙的木桌,僧人勾唇而笑,桃花眼迷离,眯成弯弯的月牙,他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晃儿打趣道,“不知最近又有什么奇闻异事,店家不妨说来听听,也好打发打发这无趣的品茶时光。” 老者凑过来,新沏了两杯茶,“姑娘说笑了,我整日呆在茶棚里,听客人们天南海北的胡扯,却尽是些瞎话胡话,我的孙女在烟花巷落的后厨里忙活,她定听了不少趣事,叫她跟你们款款?可好?” “再好不过了。”晃儿瞥见那七八岁的小女孩手中捏紧的柳枝,朝她婉转一笑,“你在哪家青--楼后厨,又是伺候哪位弱柳繁花?” 小孙女捏捏索索的答话,“在......桃然居,柳媚儿。” “据说,那位柳媚儿小姐为了一介风流书生,苦等了好多年,前几日不知怎么了,突然觅了短剑,”灰衣僧人虽是在笑,眉宇间却无半点喜意,“要说这也没什么不寻常的,这样的女子,哪家青楼都有,只不过,不管是桃然居的贵客,还是路过后巷的路人,总是会看见那柳媚儿一遍又一遍的把白绫挂在梁上,一遍又一遍重复自杀,吓坏了好些人,姑娘也住在这巷子里,不知半夜可有见过什么?” “原来是邻居,青芽儿,快给客人端上青团糕点来。”老者十分热情的,又跑来添了些滚烫的热水。 晃儿笑笑,摇摇头,“我倒是没看过。” 青芽儿囧着脸,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端了团子出来,就躲在老者身后,再也不肯出来。 楚怀溪也静坐一旁,只是喝茶,不开腔。 灰衣僧人抬杯饮茶,一脸的淡然不惊,他打量着楚怀溪,“这位是......?” 他停顿半响,意味深长的看了晃儿一眼,不说话了,他看得见晃儿身后的明晃晃的烛火,以及这位一声死气沉沉的少年郎。 晃儿答道,“故友。” 晃儿的话音刚落,身边的两个小家伙也现了身。枝儿舔着手上残存的桂花糕,巴巴的望着楚怀溪面前的一盘青团。花儿看看身边贪吃的枝儿,笑嘻嘻的打招呼,“叔叔!” 楚怀溪捻起一块青团,趁着晃儿转过身为灰衣僧人沏茶之际,轻松地抛过去,稳稳当当的落入枝儿小小的一双手。枝儿张开小小的嘴巴大咬了一口,满足的望着楚怀溪。 子夜。 对街窗户上剪影摇摇落落,花叶扶疏间,猫头鹰轰轰的叫,血鸦飞过,留下从从乱葬岗捡来的一颗血淋淋的眼珠。 晃儿端着煨好的螺丝肉,找上了小白蛇,“这种螺,只生长在怨气极重的水域,以舔食腐肉为生。所食者,自然是长年累月浸泡在水域中,没有被发现打捞起来的人和动物的尸体。水下就是一个牢笼,灵魂囚于此处, 每日每夜重复极其痛苦死亡过程,直到拉扯下下一个不幸的人,替他进入这深渊受罚。” 小白蛇眼泪巴巴的恳求着晃儿,“可不可以不吃这些?” 滚水烫过的人面螺,用细细长长的竹枝儿把肉挑出来。清水洗净后,又拿清酒调料腌制过,才和泡椒以及青红辣椒丁同炒,虽然肉质鲜嫩,爽滑可口,营养绝佳,可是毕竟是以食人肉为主的生物。想起一群人面螺争先恐后的抢食腐尸的情形,小白蛇胃里一阵阵恶心。 晃儿递给他一双竹筷,安慰道,“就只吃几口,然后,你就可以乖乖的缩回我的袖子里,缠着我的手臂睡大觉,只不过,梦里,你把他带回来就可以了。” 想起晃儿冬暖夏凉的身子,小白蛇还是点了点头,再没有比睡觉更舒服的事了。 枝儿吃完了青团糕,流着口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晃儿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只顾着安抚小白蛇,理都不理巴巴站在一旁的花儿。要是往常,枝儿会被抱到怀里,睡得踏踏实实的,花儿爱美丽,晃儿会用新鲜的凤仙花汁给花儿淡色的嘴唇上色。 失望的花儿像冬天的花一样萎靡不振了。水儿性子好,一直站在门口朝里望着,不说话也不喊无聊。 一片深海里,楚怀玉一觉醒来手足都被套上了铁索,拴在巨大的珊瑚树上。 深蓝色的海域,一丝丝的光从最上面投下来,到这里时,微弱得只剩下淡淡的光影。楚怀玉挣扎没用,抬起头来望了望,巨大光源出处渐渐亮堂的水域,觉得自己突然像一只被困在海底的美人鱼。哭泣无用,更何况自个是男子汉大丈夫,挣扎,继续徒劳挣扎,不知道过了多久,闭上眼睛睡着了,醒来后,自己又到了沙滩上,还是不停的逃亡,不停地跑,意识控制不住身体。不知道身体为何在跑,回过头时,一条条,一群群蔓延过来的细密水草和附在水草上面的人面螺铺天盖地的追过来。 惊恐之极,又是梦醒。然后是不断地挣扎,不断地逃亡,不断地梦醒。灵魂疲乏至极,却再不敢闭上眼睛。隐隐的,一阵甜腥之气弥漫海水。最后模糊的视线里,是一条蛟龙在光团处盘旋,似乎还有熟悉的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楚怀玉睁开眼,瞧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竹枝坊。 小白蛇吐吐舌头,“你醒了?我是白璧,是晃儿叫我看着你的。” 晃儿送两兄弟回府的时候,漠然的从枝儿索要抱抱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她眼眸深处,空蒙一片,除了走廊下荷塘里的红莲,绝没有半个人影。曾经的执念消失,留在灯中的残影也快烟消云散了。 枝儿极其失望又绝望的望着花儿,“姐姐......” 花儿俯下身抱起了枝儿。 那日初见枝儿,花儿说,“我以前也有弟弟.....只不过,后来我被卖进了花楼里,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我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小名叫丫头,他们都说我笑起来像花儿一样,所以就叫我花儿......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弟弟好不好?” 花儿安抚着枝儿,“该走了,弟弟,下辈子,希望我们还做姐弟。” 枝儿懂事的点点头,和花儿一起向楚怀溪挥手告别,“叔叔,再见了。” 楚怀溪回身而望,他们小小瘦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竹枝坊的大门口。 晃儿还是一无所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停留在肩膀上,侧身一看,原来是一大一小两只淡淡粉粉的白蝴蝶,不一会儿,两只蝴蝶在半空中飞飞停停,起起落落,消失在了青石长街。 兰彻又来了,他望着晃儿他们三人远去的背影,温暖笑容浮上脸颊。 满满一篮子的青青脆脆的桃子,已经不是这个季节的产物,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保存得如此完好。 夜深了,水儿巴巴的坐在竹枝坊大门口等着不归家的晃儿,他看着一盏盏亮起来的火红大灯笼,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回了屋。 不一会儿,他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个小板凳和火折子。水儿把小板凳垫在脚下,吹亮火折子,点燃了门口灯笼里燃得只剩下一半的蜡烛。 楚怀溪立在府门前,亲自等候着外出的楚怀玉归家。他黝黑的眼睛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危险光芒,一等到楚怀玉擦肩而过,他便伸出手拦住了他,道,“大哥可还记得年少时的糊涂事?” 楚怀玉疑惑道,“什么事?” 楚怀溪一脸的波澜不惊,“那年中秋佳节,你框了我和怀瑾同你私溜出去玩耍,在花楼里你玩得格外高兴,逗弄起一个小女娃儿来......她只是伺候小姐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你见她单纯,笑起来像花儿一样好看,非要买下她,做你的小丫鬟,我们都拗不过你.......你总是想着法子百般戏耍她,她性子倔强,与你对着干,却总是不肯求饶认输,你饿了她几日不说,非要她在大雪天,上后山去给你摘回来几枝红梅才肯罢休。” 楚怀溪的眸色一暗,“她终于一去不返,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之中......那时候,怀瑾因为救她跌入池中,染了的伤寒还没好透,还卧病在床......可一听小厮说,她又被遣去后山,便背着你去找她......那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他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没过几个月,便撒手归天了.......” 楚怀溪的一双眼睛已经充血,“怀瑾还恨你的吧......所以才不肯原谅你,不肯见你,哪怕只留下一丝魂魄,也不肯见你.......你可知,他背着她凉透的身子,在漫天大雪中,从后山野岭一步步走回了王府.....他在我门前哭了一夜,要我找最好的医师来救她.......” “而那时,你在哪呢?”楚怀溪偏头看向楚怀玉,“你在窑子里和小姐戏耍,醉得一塌糊涂!........你可知,怀瑾其实很喜欢那个小女娃的,所以才一直有意护她,几次三番,想求你把她送给他......可偏偏你就看不懂,就是容不下别人违背你的意愿。所以,怀瑾才不肯应了你的请求,留下来。” 楚怀溪微笑道,“大哥,你可知道那个女娃,现在身在何处?你可是,还夸她用凤仙花染的指甲好看呢?你怎么就没认出她呢?真是贵人多忘事。” 直到楚怀溪回身入府,楚怀玉愣在原地的身子,半响也没移动分毫。 风更凉了,吹起单薄的衣衫,无限遐想。 是她?怪不得眉眼如此熟悉,模样还停留在多年前,不曾更改。楚怀玉不愿面对这过往种种,只好闭上了眼睛。 楚怀溪回了府,也不让下人执灯,也不让下人跟着,一个人默默走回了自己的偏僻小院。 他推开了内室的暗门,默默的焚起香,燃起蜡烛。烛光里分明可见,满室的画作,画上的女子一身艳艳红衣,格外生动。 几日后,刚好起来的皇帝于一个风情无限的日子,泛舟湖上,后来,据说一阵大风起,不知哪里来的桃花遍地飞,皇帝抱着怀中的一把竹伞跳入湖中。 太后派人打捞了三天三夜,湖底的淤泥堆在两岸恶臭无比,也没打捞出皇帝的尸骸。 这事没过多久,皇帝的侄子,远在北方驻守边疆的十一王爷的世子就被带回京畿继了位。 然而,故事并未完结,一切只不过才刚刚开始。 又是一天早上,水儿啃着门前清脆的桃子,等着晃儿买早点回来。 竹枝坊前,渐渐开始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