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的灯火不十分分明,于我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受刑之后,黏哒哒的腥气血液沾润湿头发,盖住了受伤的额头。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线一片空蒙,虚虚晃晃的影子摇来摇去,像后院花园里的秋千。 “娘亲......”不见了。 我记不清,我是怎样被人拖着或者抬着,扛着扔进了大牢,我只记得阿娘血泪纵横的脸,还有爹爹受刑时痛苦狰狞的表情。 湿冷的地牢里,看不到一点阳光,阿娘不知从哪掏出一包白色的粉末,一仰头,自己吃了大半,喂给我吃时,一道疾厉的长鞭打在了我的脸上,阿娘手中盛着白色粉末的纸包被打散。 我只觉得火辣辣的痛从额头一直烧到了下颌,身体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阿娘痛哭失声,背后被人踹了一脚,当即口吐鲜血,趴地不起。那血,同我的一样,是黑紫黑紫的。 甩着鞭子的衙役狞笑道,“想服毒自尽,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太后要留着你们一口气,你们就这么死了,怎么行!?” 我迷迷糊糊,听到很多喊冤的声音,痛哭流涕的声音,还有恼怒的鞭笞声,吵闹不休。尸体腐烂和大小便堆积的恶臭,和饭菜的香气混在一起,直往鼻孔里钻。 有人用脚下肮脏的靴子抬起我的下巴说,“要怪就怪你老子吧,还敢向皇上进谏说太后干政,自不量力,上头说不能让元家绝后,以免污了太后的名声,说她谋害忠臣,这下好了......就说被他娘灌了□□,殉情了吧。” 我实在没有力气争辩什么,娘亲呢,她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来抱我,天转地旋,黑压压的强烈压迫感向我袭来,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再次清醒后,浑身的酸痛都消失了,甚至脸上的伤口都不疼了,一身轻松,也听不见那些嘈杂的声音,闻不见那些恶心的气味。 牢栏外立着一个绯色衣袍的女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几分闲适和漫不经心,她朝我笑了笑,对我钩了钩食指,示意我过去。 我还趴在草堆上,我掐了掐自己的脸,好疼,确信不是在做梦? 我爬起身来,左右四顾都找不见阿娘,“我娘亲呢?” “她和你爹一起走了。”那人道。 我完全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去哪里了?不要......直析了?” 绯衣人微微一笑,不再回答我,只是又朝我招招手,“走吧。” 我的身体竟然直接穿过了牢门,站到了她身边,我果然是在做梦? 她跟我说,“我叫晃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她关切的表情,像极了阿娘,可是,我突然想不起来,阿娘的模样了。爹爹常说,我不孝顺,成天不知道好好读书,只知道捉蛐蛐,斗蟋蟀,我可真不孝顺,就做了个梦,就把阿娘的样子给忘了。 我毫无戒心的牵着晃儿的手,虽不知她要带我去哪,可我无惊无惧。 晃儿握紧我的手,带着我向外面走去,衙役和犯人一一从我们的身体穿了过去。 我问她,“晃儿,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牵着我的手一直走一直走,从黑暗阴湿的牢笼走向了光明温暖的天地间。外面阳光普照,鸟儿鸣叫,晴空万里,澄澈明净,微风轻轻拂过我的脸,我看着墙角下的杨柳飘飘,心中惊喜。 我突然笑了,抬起头对晃儿说,“我叫元直析,阿娘叫我元直析。” 晃儿对我很好,我们很快在京畿有了一个家。准确的说,是晃儿让我住进了她的家。每天早晨都有书生模样的大哥哥给我们送桃子。青青脆脆的鲜桃,芳香多汁,哪怕是鹅毛大雪纷飞的冬天,坊外的石梯雪地上,依然有一篮桃子。 晃儿从来不会动那些桃子,水儿摇摇头说,“我不喜欢吃桃子。” 他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快脱下的乳齿,“吃多了,牙疼。” 他只喜欢喝晃儿用冰雪和瓜果做的水果冰,拿跟小竹棍就插进碗里一直吸一直吸。我就只好一直任劳任怨的啃着那些桃子,新鲜的青桃,吃多了,果然嗑得牙疼。呵呵,不过牙疼的感觉真好。 街对面就有卖冰糖葫芦和糖人的叔叔,每天在那里叫卖。我缠着晃儿,甩着她的手臂撒娇,“晃儿,我要吃糖,我想吃糖,我好想吃糖......” 晃儿赖不过我,叫我自己回屋去钱篓子里拿铜板去买。 我看到街边纸灰里一大把大把的铜钱,高兴极了,捡了四个铜钱就去买糖人。可铜钱一搁到糖人叔叔的摊板上就化为灰烬,被风吹散,无处可寻。 糖人叔叔看着那一撮灰,抬起头看着我,也不理睬我。 我又跑到街角去捡那些铜钱,还没跑到摊板前,它们就在我手心里化成了白乎乎的灰烬。 我泄了气,耷拢着脑袋望着晃儿,“这是妖法吗?晃儿,那是谁丢的钱?” 晃儿也不恼我,转身回了屋,从钱篓子里取出四枚铜钱交给了我,又点了点我的额头,“去买吧,记得要分给水儿吃。” 糖人叔叔这回终于看见了我,“小朋友要买糖人?要买猪八戒,还是孙悟空?都是两文钱一个。” 我伸出手,在手心里摊开两文钱,递给了唐人叔叔。 我挑了一个‘孙悟空’糖人,又跑去糖葫芦叔叔那买了一根冰糖葫芦。 “水儿,你要哪个?” 水儿不说话,直接来我手里拿糖人。 我咬了一口冰糖葫芦递到他面前,他很乖的把糖人递给我舔。 水儿很乖,不喜欢说话。我跟晃儿回来的第一天,他坐在门口巴巴的望着我们,不发一言,然后起身打开门回了屋。我以为他不喜欢我,谁知道他是跑到水里摘了一枝半开未开的红莲,送给了我。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的气味,还有很多飘忽摸不着的影子跟在他们身后,或者趴在他们肩上,长长的舌头垂在他们额心。茶馆里,说书的先生,说得是唾沫横飞,说的正是烽火戏诸侯的故事。每天晚上,后巷总会看见一两个浑身鞭伤的小丫头,他们跌跌撞撞的跑向未知的远方。桃然居二楼,一娇俏的影子踩着凳子,往房梁上甩挂着三尺的白绫,然后打了个结,把自己的脖子放了上去,一脚踢开了凳子,在半空中挣扎...... 还有个其貌不扬的叔叔,总是来买灯笼。 我好奇的问道,“晃儿,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吗?我听人说,最近好多大人家里都闹鬼,来了好多道士,说是要做法除妖!” 晃儿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不敢当着她的面把素菜夹给水儿,只好继续聒噪,“晃儿,垂帘听政是什么意思?大家都说,那个年轻的新帝病恹恹,一看就是身子不太好......” “食不言,寝不语。”晃儿道。 说罢,她已经放下碗筷,捣竹子做纸去了。 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晃儿肚子去后山砍伐竹子,木柴的时候,有一个苍白消瘦的人来敲门。 我问他,“你找谁?晃儿现在不在家。” 他便微微一笑,摸了摸我的头道,“给你们带了些点心过来。” 而后,他留下食盒,转身就走了。 我巴巴的望着石桌对面,水儿冰肌玉颜的小脸蛋,扒拉白饭,坚决不动青菜! 每次对着湖水的时候,都能看见额头上那一道醒目的疤痕,虽然已经不疼了,我还是想找阿娘给我吹吹,我就想赖在阿娘,让她哄我。 “晃儿,你给我吹吹好不好,吹吹,我就不疼了。” 晃儿只好放下手中捣着泡烂的竹子或者树皮等植物原料的大木杵,把我揽入怀中,“好,给你吹吹,不过得多吃些蔬菜和米饭,才好得快哟。” 哼,我才不相信呢,反正我又不是真的疼。 晃儿还教我看书识字,她说我总是喜欢给人安一个跟职业有关的称呼,比如,糖人叔叔,糖葫芦叔叔,卖菜叔叔,水果叔叔,买灯笼叔叔,僧人叔叔......她一点点纠正我的错误,我却总是改不过来。 这天晃儿带我出去,青石板湿润潮气,踩上去总像软棉花似的。远远地,就看见对面苍白消瘦的人慢慢的走了过来。 那人神色不明,眸色幽然,看不出深意。与晃儿侧身擦肩而过时,晃儿忽然住了脚,回头叫住那人,“靖王爷,难道不识我了?” 晃儿一双墨瞳,深邃如海,凝视着对面的背影,不卑不亢,不喜不惊,仿佛万千山水都溶在了,这颜色浅淡的背影里。 那人的身躯微微轻颤了一下,回过头时,苍白的脸色一瞬间变成了春风满面。乌檀木黑的发,轻轻地散开在他肩头,那人肤若白雪,唇色浅淡,微微一笑似乎牵扯起肺部痼疾,他抵拳咳嗽,“我以为你......已经不识我了......” 晃儿摇摇头,“怎么会呢?” 晃儿说罢,走过去,抬起手,擦净了那人嘴角的血迹。 靖王爷微微苦笑,“你还记得就好。” 我扯了扯晃儿的衣袖,想告诉她,此人能咳出血,想必已经是时日无多了。这就是人们口中被太后赐婚的靖王爷?李尚书家的千金怕是要守活寡了。 我又扯了扯晃儿的袖子,小白蛇眯缝着眼睛,从袖子里钻出来,朝我吐吐信子,示意我不要打扰他睡觉。 我吐了又吐舌头,鄙视他,就你会吐舌头,我可吐的比你帅气多了。 晃儿又道,“秋风萧瑟,你身子不太好,还是早些回去吧。” 靖王爷点点头,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竹枝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