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进寝殿，坐在床边执起皇后的手。那双手保养得很好，修长纤细，本该是一双很美的手，指甲却有些泛着黑紫。　　他有多久，没有仔细地看过这双手了？他有多久，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个人了？　　皇后勉力地笑起，这是她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陛下怎么不说话？”　　皇帝轻声道：“朕在想，初初遇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　　皇后也想起了当年的事，笑问道：“那陛下想起来了么？”　　“想不起来了，你给朕讲讲罢。”　　皇后的目光放得很遥远很遥远：“那个时候，陛下还是太子，先帝带着父亲与臣妾一同去东宫找您。那是三月里，东宫的桃花开得美极了，陛下那时候，在与百里姑娘置气。”　　皇帝想起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在漫长岁月里的人。记忆里她总是穿着桃花色的衣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守卫森严的东宫，就等在那片桃花盛开的林子里。他答应她会娶她，可那时他已有了婚约。她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特来与他诀别。　　皇帝笑道：“是了，那时候我急着将她挽回，不曾理会你，转身就走了。”　　“所以，陛下第一次见到臣妾，是在大婚。陛下说臣妾的手生得好看。”　　皇帝摩挲着那双手，看着皇后道：“纵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双手，依旧很美。”　　“是了，为了陛下的赞美，谁都不知道在养护这双手上，臣妾下了多大的功夫。”　　皇帝将脸埋在那双手里，眼中有温热的泪水慢慢溢出：“千漪，你是我的妻子。”　　“是了，我才是你的妻子。”　　素来恭敬有礼的帝后舍弃了所有的礼节和繁复的称谓，他们成婚快三十载，此刻方宛如一对普通的夫妻。　　皇后依稀想起很多年前，她惊讶于那位神秘的百里姑娘的美貌，坐在自家院落里的秋千上发呆，传旨的太监走进阔气的大门，无忧无虑的沈家小女在一道旨意之后成为了心仪男子明媒正娶的妻。　　皇后闭上了双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停止了呼吸。　　可惜只是她的喜欢得偿所愿。　　**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皇帝将林莫离的处置，全权交给了原致郢。　　林莫离原本被禁足在东宫自己的居所内，次日皇后的死讯传遍整个天京，她便被押上了断头台。林家一家被贬为平民，流放漠北。林莫离处以斩首极刑。　　皇家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从没有什么皇家出身的人，被这样毫不顾忌皇家威严的斩首示众的。林莫离是第一个，纵然林家一家已是平民，可她并没有被休黜。　　皇帝一言不发地同意了这样的处理方式，当日，大将军慕容谨亲自监斩。　　监斩台后有个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帘帐，除了慕容谨，没有人知道，太子就坐在这里面，眼睁睁地，看着昔年被自己无限宠爱的妻子，身首异处。　　坐在帐中的，除了原致郢，还有十四皇子原夜凝。他只有十八岁，却是除了慕容谨之外另一个极会带兵的少年将领，颇得皇帝看中。他虽与原致郢非一母所生，不过二人却是最为要好的兄弟。　　原夜凝并非是一开始就在法场陪在原致郢身边的。下朝之后，慕容谨与原致郢二人来到法场，而他奉命处理流放的林家。距离下朝过了近一个时辰，林莫离也差不多跪了一炷香之后，他走进这帐里，对原致郢道：“林家人没有少一个，只是查到四哥府上的时候，四哥情绪有些……”　　原致郢淡淡地应了一声：“他夫妻二人原本就感情深厚，此次妻子遭了无妄之灾，他自是心急火燎。”　　四皇子思王原思熠的王妃，正是林莫离的胞妹，林莫哀。旨意一下，她立刻成了庶人，虽未被休黜，却也要和林家一起被流放。　　原思熠本来千般不愿，却是原夜凝最后说动了他。皇后之死来得突兀蹊跷，林莫离既已认罪，如果不立刻惩办，对谁都无法交代。林莫离犯下这样诛九族的大罪，若想要保全林家人，只能流放，只是她自己难逃极刑处死罢了。原致郢叮嘱了慕容谨和原夜凝，动用军中力量，在流放队伍里尽可能保全他们。　　最后，原夜凝对着原思熠深深一揖：“十四拿性命起誓，一定照顾好四嫂，求四哥帮忙查清此事来龙去脉，尽早还林家清白。”　　原夜凝想着前事，蹙眉与原致郢道：“四哥也是我们的人，知道三哥你的为难。只是三嫂她……此事果真不能转圜？”　　原致郢的目光片刻都没有离开过法场上跪着的林莫离：“她早已不愿留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一阵喧哗。原夜凝回头去看，林莫离喉管割破，已然倒在台上，一旁刽子手的大刀上，还留着新鲜的血迹。　　原致郢霎时面色惨白。　　原夜凝掀开帐子大步走出，喝道：“午时未到，为何行刑！”　　慕容谨拔剑在手，军队立刻围住了法场抑制骚动。他原本离帐子就很近，此刻低声道：“太子妃自己突然向刽子手撞过去的。”言罢立刻大步冲向台上。　　就在那一刻，台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蒙面女子，抱起林莫离之时飞快向台下望了一眼。　　慕容谨那时已在台边，正要冲过去，那女子突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慕容谨的动作便凝滞了一瞬。而这短暂的一瞬，已足够她带着林莫离再次凭空消失。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几乎来不及反应。　　慕容谨飞快做好部署，命人封锁城门，全城搜捕，然后与原夜凝一起走入帐中。那时候，原夜凝看到的原致郢，却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椅子一分，有十分沉稳，却又好像忧虑万分的样子。　　“三哥知道三嫂会被人救走？”　　原致郢没说话，只是拧了眉，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　　原夜凝想到方才或许只有自己看到的那一幕，低声道：“旨意已定，三嫂纵然求死心切，也不至于如此……”　　多此一举地撞上刀锋。　　原致郢仿佛极疲累似的：“但愿。”　　但愿她不是知道他一定会救她，所以不愿活命，故意寻死。但愿卿雪旸答应过自己的承诺，可以兑现。　　但愿，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