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景时很久都没有来过幽篁馆了,这是他的母妃曾经在皇宫的居所。 竹影绰绰,原景时穿过竹林,走进那座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的宫殿,皇帝就在里面,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静默无言。原景时微微拱手,算作行礼,然后也看向了那幅画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桃花色的衣衫,面容姣好,笑容灿烂,宛如璀璨春光般耀眼。她手中绞着一把流苏穗子,颇有些小女子的娇羞神情,却看得出性格开朗活泼。 皇帝看着画像轻声道:“你没见过她,这是你母妃刚入宫时朕给她作的画像,你母妃那时候真是……” 皇帝细细地咂摸,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于是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见过的。原景时心中想,他见过的。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从没有人知道,原景时与旁人有多么不同。 他记得在母妃腹中的感觉,记得出生时受过挤压又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记得被哺育时那种母乳流入胃中的感觉,于是也记得,那红衣潋华的女子,莲步轻挪缓缓走近了,桃花眼顾盼流波,左眼下泪痣分明动人的模样。 那时母妃与她打趣,她却说道:“说那些做什么,这孩子……都懂的。” 母妃失笑道:“这样小的孩子,能懂什么?”可他却暗自吃惊,这个女子抱着他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好像看穿了他的一切一样。 她的眼睛那样美,他看了一眼便爱上。 原景时低下头去,怎么又想到她了?怎么总想着她呢? 他看着皇帝轻轻地抚摩着画像上女子的脸颊,突然觉得自己的母妃和不久之前过世的母后极其不值,于是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我母妃。” 皇帝停在画像上的的手指闻声一顿,然后他垂下手,只用久远怀念的眼神看着画上的女子淡淡道:“的确不是。” 皇帝站了起来,将那幅画卷起,放在火盘里看着它灰飞烟灭,然后走到墙边启动机关,开启了一条昏暗的秘道。 “跟朕来水牢看看罢。” ** 原景时满月之后,母妃独自离宫,自此音讯全无。他从没怨恨过离他而去的母亲。他的母妃从他出生之前就开始谋划自己的离去,无数次他被母妃抱在怀里,母亲都在对他重复:“不要怪我,孩子,你千万不要怪我。” 嗯,我不怪您,我绝不怪您。 老奴秋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悉心照料保护他,在他三个月大对她说出一句语音清楚完整连惯的话时,在他六个月大执笔研墨洋洋洒洒写下一首长诗时,在他九个月大用母妃留下的袖箭自院中透过窗户射下床前流苏结时,她一遍又一遍紧张地叮嘱道:“殿下,不要让人知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他明白的。 自从他出生之后听见秋葵对母妃说,他降生时有龙鸣之声时,他就知道,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四岁的时候秋葵死了,于是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那一年七哥原知意九岁,拉着他的手去尚书房,十四岁的太子风华正茂。他看见七哥眼中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时候,七哥对他低声说:“十七,你一定要胜过他,我一定会帮你胜过他。” 世事永远无常。亲兄弟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便天生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和隔阂,恨不能你死我活。而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可以推心置腹,豁出命去永不背叛。 后来他偷偷出了宫。当时的帝都还没有不夜城,一切的阴谋还不曾浮上水面。他来到了最有名的一座青楼,从后门悄悄溜进去,刚刚在树丛里躲好,就听见高大树桠上女子银铃儿般清脆动人的笑声:“不学好,四岁的小娃娃,一个人跑到青楼来。” 四年了,原来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他顶着一副稚嫩的脸庞伸出手去:“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下来,我带你走。” 四年前的卿雪旸和四年后的卿雪旸一模一样,永远带着莫测高深捉摸不透的微微笑意,宛如站在最高处俯视众生看彻一切的下棋手。 最终,她拉住他的右手,带他回了自己的住处。 就是那个时候,他确定自己听秋葵的遗言知道了她的所在又跑出来找她,是因为什么。 他对她说:“我想自己打下一个江山,我想要你陪我一起。” 她皱着弯弯的眉说有些麻烦,又忽而笑开来说没有问题。 他看着她的面容,突然唤她道:“阿雪?” “没规矩,叫卿姐姐。” 他低下头去,又低声唤道:“阿雪。” 卿雪旸听得出他暗暗的执拗,没有再说话了。 假如原景时此时抬头,就能看到她眼中流露出的无限悲哀,他或许就可以尽早抽身于这一切假象。 可惜,彼时不疑有他。 ** 通往地牢的石阶漫长而森冷,墙上隔一段距离便放置的一处灯台上烛火幽微影影绰绰,漫长的寂静之后他看见水牢里的卿雪旸。她低垂着头,闭着眼,半身都浸泡在水里,双肩双腕和双腿都被固定在墙壁的铁索穿透,她身上流出的血已经染红整池水,一旁的苏亭手捏成诀,控制着她不能使用异术。 如今的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常人。 可是即使无限狼狈,她听到细微脚步声抬起头来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像自己从不曾接受过什么酷刑一般:“为了对付我,你还真是不择手段。” 皇帝余光里打量着原景时的神色,见他一直面无表情,颇有些满意道:“朕还是感谢你的。你为大韩做过不少事,如今把朕的小儿子也教的这样好,见到什么都不形于色。” 卿雪旸看着原景时笑道:“他的确算是我最满意的。” 皇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的确是个人才,可惜朕留不得你。既然罪也让你受过了,那就送你上路罢。” 明渐闻言,目光恨恨地看了卿雪旸一眼,然后按下了一个机关。四周石壁轰隆隆打开,每侧露出了几根粗壮的铁栏杆,栏杆里围着的,是四只饥饿许久的凶猛巨鳄。 紧接着明渐又按下了另一个机关,栏杆打开,四只巨鳄豁然冲出。 卿雪旸根本就没有看按下机关的明渐。她一直微笑着看着面前黄袍加身的皇帝,然后在忽动的水声里展示出了笑意之中的残忍。 “你或许不知道,我是百里慕灼的亲生女儿。” 余音未落,水牢正中的女子已然倏忽不见。四只巨鳄在鲜红水面上几片碎裂的骨肉间不知餍足地游来游去,表示着刚才的食物连牙缝都不够塞,足以在一瞬间吃完。 原景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可皇帝的脸却突然白了。 多年前的东宫,开满灼灼夺目的桃花,那个身着桃花色衣衫的女子面色比桃花还美丽,她对他说:“我叫百里慕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