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轩走到了最里间的一间房间,坐在桌边发了好久的呆,突然开始从自己的如意锦囊里翻东西,翻了好久,才找到一小盒犀羽翠的茶叶和一坛雪水。然后她使出术法来,开始烹茶。 一套上好的白玉茶盏备好在桌上,她倒出两杯来,一杯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面前空空荡荡的位置之前,看着面前一片空荡却像是看着自己等候许久的人。她带着微微的笑意低声道:“我想了想,陵游找来的那酒的确是不好喝,干脆给你烹壶茶好了,反正你也只喜欢喝这个。上好的犀羽翠,就这么一小盒,我宫里都再没有了。” 房间里的空间震荡了一下,兰轩也毫不在意,知道是那人来了。 一个黑衣人出现在自己设立的这道结界之中,他穿着一身厚重的斗篷,宽大的风帽遮住了整张脸。他或许是这世上最特殊的存在了,他魂魄不全,没有实体,不属于三界之中,游离在六道之外。他的斗篷之下空空荡荡只有空气,声音也只是靠法力才能发出。 而这样一个特殊的人,除了兰轩,不为任何人所知。 黑衣人的语气颇是不耐,嫌弃道:“马上就到十五日,你的蛊咒便要发作,此时难道不应该稍微管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么?” 兰轩听着身后那人没好气的拙劣的关心,毫不在意地笑道:“过来坐。” “站着坐着都一样,我不会累。” “也是。” 兰轩不再坚持,开始喝盏中的茶水。她本来是并不喜欢喝茶的,味道甜腻的颜色独特的,她原本喜爱着一切普通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不过自从那人死了,突然就兴起了想尝试他的感受的想法。犀羽翠的味道又苦又怪,后劲更是古怪,完全配不上它那个风雅的名字,不过这么多年喝下来,倒也慢慢习惯了。 黑衣人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随即便坐到了她面前另一杯茶盏正对的座位。他的衣袖抬起,做了个好似端茶的动作,可那一盏茶却停在离他袖口一寸远的距离,被他用术法端起。杯盏递在宽大的风帽底下,他一口喝了个精光,把空杯扔回桌上。 “喝了这么多次了,还是难喝,你怎么会喜欢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语气极为嫌弃。 “是挺难喝的,我也不喜欢,”她颇为赞同地点头,“只是习惯了。” 黑衣人瞧了她一眼,道:“估计步孚尹酒量不错,你怎么不拿你的好酒祭他?” 兰轩摩挲着杯口的动作一顿。 自从琅山下了禁令,好久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纵然是在这胆大妄为的黑衣人口中,也不曾听见过几次。不过她今天倒是有这个心情,愿意谈起旧事。 “他只是不喜欢喝酒,不过酒量还算不错,小的时候出去应酬,都是他替我挡的酒。不过,可能是他没想到罢,我的酒量其实还可以。” 如果他尚在,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有着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黑衣人发表了最后的评论:“被惯坏的小孩子。” 兰轩不置可否:“是这么回事。” ** 天界的宴饮繁多,兰轩年纪虽然不大,不过先神后裔、娲皇重孙、琅山少主的身份摆在那里,足以使人敬重有加。每每参加宴会,不乏有人找上门来敬酒。虽说不喝也没有什么,不过到底神仙都好面子,出门在外也不必平白无故让人没脸,所以还是要喝一些的。 只是她身边自然有人,会为她挡掉每一杯酒。 那个时候,璇玑宫里有一个身份极其特殊的人,名唤步孚尹,虽然不过是兰轩的一个部下,不过人人都要敬重地叫他一声“步公子”,他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也一应照着琅山里那些主子的分例来。 这其实是一件很令人惊奇的事,因为步孚尹出自洪荒兽族,乃是洪荒一方霸主六翼青狮一族的少主,也是当今天下仅剩的最后一只天岁兽。 天岁兽的寿命比一般的神兽短暂,不过它们的修炼极是神奇,只要修炼一年,便可以与旁人修炼一万年的功力相抗,一般人都不愿轻易招惹,所幸他们只安安分分地留在洪荒从不外出,而洪晃之外又有杀机四伏的禁海,所以洪荒与外界一直相安无事。 不过突然某一天,天界帝君弋翟找出了天岁兽族意图反叛、搅乱三界图谋的证据,于是带着天界联军,浩浩荡荡杀进了洪荒,剿灭了所有的天岁兽。 那个时候,兰轩只有十四岁,在所有人的武器都对准最后一只天岁兽的时候站了出来,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下了步孚尹。那之后,即便步孚尹身份特殊,可地位依旧是扶摇直上,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二少主与步公子在彼此心中有多重的地位。 那个每每兰轩出行都会跟随在侧的人,就是步孚尹。 其实兰轩第一次喝酒,没几杯就醉了。 步孚尹眼尖,虽然兰轩一贯会撑场面,不过他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他推脱了所有的人,找了个借口带她回去。一路上她的脸艳如绯霞,行动却还算正常,可是一回到自己的夙兮殿,两个人单独待在一处时,兰轩瞬间就不对了。 怎么说呢?那一次的经历,事后被陵游问起,步孚尹只能说是不堪回首。 十八九岁的姑娘,酒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再加之夏日里衣衫单薄,纵然步孚尹定力极佳,也经不住心上人这样撩拨。 于是他克制地,压抑地,轻柔地,吻在她眼皮上。 兰轩次日清醒过来,头疼欲裂全身无力,一面狠狠地说天界的酒明明不烈,别人喝了也没有什么,酒醉睡一觉便好,为何她那样难受,另一面,又乖乖喝了步孚尹端给她的花茶。 步孚尹盯着她喝完了,皱眉道:“以后你出去,不许喝酒。” 兰轩下意识道:“这不……” “我替你喝。”步孚尹云淡风轻直接打断,“所幸如今我还是镇得住人的。” 兰轩诺诺问道:“我醉了以后……酒品……不好?” 不好?在外面倒是乖乖的,也看不出醉了,回来了在他面前也是睡得香沉,不吵不闹…… 但是! 谦和有礼的步公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兰轩扯谎:“不好?简直是惨不忍睹。” 兰轩明显是被他眼中的嫌弃骗到了,怕怕地问道:“怎么不好?” 步公子回答得一本正经:“你酒后乱性。” …… 十八岁的小神,酒后乱性?! 这之后,兰轩再也没喝过酒。 她后来认识了地界之主魔尊印泽,那是个酒量不可斗量的人,从来只喝天下最烈的酒。和印泽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他喝她看着。印泽每每无聊道:“阿璇,你这人真是好没意思。” 阿璇,正是兰轩的小名,若非极其亲近的人,是断然不知道的。 她根本不为所动:“步公子不让我喝酒。” 印泽也就不说什么了。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时候兰轩在步孚尹面前不乖的。 后来步孚尹死了,就死在兰轩二百二十七岁生辰的那一天,整整一天,赶来祝贺的人被关在宫门之外,没人能把兰轩从紧闭的房门里劝出来。直到七日之后,陵游任务完成回到了琅山,这才听说了此事,把兰轩拉了出来。人人都觉得兰轩没事了,可是有些难过只能被隐藏不能被消除,挤压久了她就十分不痛快,于是偷偷去找印泽要酒喝。 可那一次她发现自己喝不醉了,她千杯不醉。 所有的酒都好像在经过喉咙之后消耗殆尽,再也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哭不出来,只能对着散发着寒冷清辉的月亮笑。她对印泽说:“步公子说我酒量不好,说我酒品差,我一直都相信他。” 早年间,印泽身边总有个自诩领悟爱情的令瑶,他日日听她讲许多道理,可是事实证明,理论往往是没有什么用的。那些爱情里的大道理,一直到令瑶死去、轮回三次、又在凤浴池中净浴九十九万年之后幻化成钰馥宫始主雪色,一直到雪色都亡故,印泽也没有真正地理解过。他听懂了道理但听不懂爱情,见到了直到阿璇,这才豁然开朗醍醐灌顶。 可他不会告诉她。 很多事是说不出口的,不能说,不会说。 他只是说道:“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罢。” 末了又加了一句:“改日……再来?” 再来时,每次再来时,便有了各种各样的目的。 他每每装模作样讨价还价,然后滴水不漏一一完成。 他说她愈发会算计,她却说只是希望自己走一走步公子的路,体验一下步公子这么些年的感受。 兰轩心里很清楚,印泽约莫是觉得如今再与自己一同喝酒,反而会更觉得寂寞,所以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 黑衣人耐性极佳,静静地看着兰轩陷在回忆里,却并不打扰。他知道只有在自己的结界里,兰轩才敢放心地打开自己尘封的心事。 他或许,是在心疼她。 或许罢。黑衣人偏过头去,这个小丫头虽然挺讨厌的,但是……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