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轩素来喜欢艳的东西,比如她从小一直修炼的绯亡花,就是她顶顶喜欢的东西。这是一种神花,别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兰轩才养出来几朵,十分稀奇。 从前步孚尹,曾经呕心沥血不分昼夜地孕育出了一株绯亡花,和兰轩拥有的品种都不一样,极为稀奇。步孚尹日夜悉心照料,就是为了将此花送给兰轩。 可偏偏,不知是因为什么闹了矛盾,兰轩手起刀落,毫不留情,那株花就此绝命。 兰轩与步孚尹之间的关系复杂微妙,发生的一切都显得莫名其妙却在情理之中。那次事件之后的情况就是如此,步孚尹当场黑了脸,兰轩也再也没理会过他。 这之后不久,兰轩就与长姐兰姒起了一场争斗。兰轩到底是嫩了些,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兰轩身负重伤,是夜高烧不退。 许多人都来探望过她的病情。真正关心的少数人,和假意奉承或探查虚实的多数人。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来了,只有步孚尹没来。 陵游那时因为兰轩受伤,险些掀了房梁。注意到步孚尹一直没有来过之后,他看了一眼兰轩,气呼呼地冲到了步孚尹所居住的式微殿。 居于式微,可步孚尹,从来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那个时候,陵游没有听过另一句话。 式微,式微,胡不归。 陵游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兰轩躺在床榻之上削薄的身形和空洞的目光,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 步孚尹那时正在院子里修剪满园烙月雅兰的花枝,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心不在焉,又不太像。陵游说明来意,他也不过只是随便应了声,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陵游道:“玖玖那丫头,主子平时挺喜欢她的。主子这次连她的尸体都没抢回来,眼睁睁看着大少主把玖玖的尸首给烧了。” 兰轩有一个百人的近卫营,以零至九十九为序排位取名,陵游就是其中第一位。这一百人个个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各有长处,优劣互补,但凡出手,绝无空手而归的可能,兰轩最是看重这百人的卫队。 玖玖,就是顺位第一百的那一个,小巧可爱,活泼开朗,很投兰轩的眼缘。 步孚尹琢磨着陵游的话,重点停留在最后两个字。 烧了。 当初在洪荒,心月狐族的小公主,也是被兰轩一把火烧了的。 他勾起了淡淡的微笑道:“好一对姐妹,随便逮着什么人,都一把火烧了。” 这样赤/裸/裸的挑衅,她那样护短的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陵游不知步孚尹心中所想,还以为他拿以前的那桩旧事嘲讽,虽不明白为何这二人隔阂至此,却寒了半边心去,一时间声音也变得冰冷:“她一个小姑娘再如何不受母亲亲近,到底也是被我们这么多人疼着宠着长大的,你凭什么给她钉子碰?又凭什么让她不痛快?好好地看着她飞扬跋扈胆向横长到处惹事生非,我们自然会给她收拾干净,这有什么不好?” 步公子那晚,还是去看了兰轩。 他坐在了床边,主动去拉她的手,她却避开了,转向里侧不看他,淡淡道:“你这样恨我?和兰姒一起对付我?” 步孚尹摆正了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他的面色平静,眼里却有波涛汹涌:“你觉得是我出卖了你?你觉得我害了你?轩轩,我可以容忍你很多,但是绝不容忍你这样想我。” 当夜步孚尹拂袖而去,脸色不豫,兰轩转过身来犹豫了很久,停在喉间的那声挽留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次日,兰轩拖着伤体爬起来,把一样东西包在了手帕里,又把手帕放在了香囊里,再把香囊放在了锦盒里,仔仔细细落了一把小锁,珍珍重重地放在袖袋里。她一路上稳稳当当托着衣袖,去式微殿找步孚尹。 步孚尹正倚在院子里的石榻上看书。兰轩抽过来看了一眼,那是一本词谱,里头是安安静静几支小令。步孚尹是好乐理的人,编词谱曲倒也常见。只是兰轩素来不在音乐上用心,于是把书扔到了一边,想坐到榻上步孚尹的身边去。 步孚尹不用看都知道兰轩的小心思,无意招惹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她想坐到他身边来,便屈了膝,把本就不十分宽敞的石榻占得满满当当,一点儿地方也不给她。 兰轩撅了撅嘴,也没说什么,只从袖袋里拿出了那个锦盒来,递给步孚尹。 锦盒上那把锁的钥匙是兰轩脖子上的项坠,她就是要他来哄她。可是步孚尹偏偏不如她意,硬生生用神术解开了那把锁。 哦不,撬开了那把锁。 一层一层打开来,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包了很久,都是糊弄人的。 步孚尹把香囊挂在她腰带上,手帕送进她袖袋里,锦盒放在她手上,手指一勾那本小令又回到她手上。他目不斜视看起书来,淡淡道:“你们小姑娘的心思我猜不出来,有什么话直说了罢。” 兰轩哪里不知道。他不是猜不出她的心思,他就是要让她自己说出来。 站得久了,腿上的伤口从一点点的疼,变成了十分的疼。 兰轩受不了,索性直接坐到了地上,站得久了,弯腿的瞬间痛彻心扉,惹得她低呼出声。她慢慢舒展开双腿,抱着他拿着小令的那只手,脸贴在书上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嘟囔道:“孚尹,你不是不知道,我这样矫情的人,只要你哄一哄我,我就会幸福地死掉的。” 步孚尹用另一只手打了她的头,然后一把抱住她往上一提,让她趴在了自己身上,问道:“在这里休息,还是回去?” 兰轩懵了一下,又回过神来,伏在他身上怯怯问道:“你抱我回去?” 步孚尹皮笑肉不笑:“你若回去,我吩咐人抬步辇来。” 兰轩连忙抱紧了他:“算了算了,那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 步孚尹说好,拍拍她的肩,侧过身来让她睡在里面。兰轩的嘴巴都快要笑到了耳根,步孚尹却突然起身回了屋子,连床薄被都不留给她:“那主子好好休息罢。” 兰轩懵。 懵完了,赌气似的躺直了,伤没好,精神又不济,折腾了这一场,很快就睡着了。 面向石榻的那扇窗被人轻轻合上,那扇窗边不知看了院落多久的步孚尹从殿中走出来,轻柔细致地抱起石榻上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往夙兮殿走。 门外有人抬来了步辇,步孚尹摇了摇头,紧了紧手臂,径自走了过去。 两千七百四十三步。 他依稀记得几日之前,兰轩来式微殿寻他,因为不想走,于是莫名其妙发了脾气,闹得他不得安生。他无奈放下一直写写画画的旧书册,问她要如何,她说:“你且来亲我一亲,你亲一次,我走一步,从式微殿到夙兮殿,一共两千七百四十三步,你何时亲够了,我何时回去。” 轩轩,如此观之,你当知我若想走到你身边去,若想日日留在你身边,该有多么艰难。 轩轩,我与你之间这宫墙重重,看着宛如相隔万里,可是我抱着你走过这一段路的时候,眨眼间就走到了尽头。 明明我把走这一段路当作走一辈子在珍惜,可惜一辈子,这样短。 兰轩次日醒来,是在自己的寝殿。 绰约说她们一直不见她回来,命人寻到了式微殿,步孚尹这才知道她在外头睡着了,说了声知道了就没有再管,由着她们带她回来。 兰轩让所有人都下去,自己躲在被子里,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骗人。” 他如何会不管她? ** 兰轩看着夜空里那轮月亮的轮廓渐渐在眼前变得清晰,面前黑衣人的样子也好像清晰了很多。 她痛苦难忍,一把抓住了他黑色的宽大袍袖,然后含着满目的泪水,投进了他的怀抱。 虚无的,空荡的,只有灵力支撑起衣服和身形轮廓的怀抱。 “孚尹……孚尹……”她呢喃着那个名字,宛如他仍在身边。 子时过尽,她沉睡过去。 黑衣人这才敢收回灵力,可是那件宽大的素来连衣角都不曾被风吹起的斗篷却好像失去了一切支撑一样,被晚风狠狠刮起。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本该习惯的。 可是他却感觉到那个理应放着名叫心脏的东西的那个位置,她靠在他身上倚在他怀里的那个位置,带着锐不可当的痛意。 从她叫出那个名字开始。 他想等到她醒来,然后他就可以带着惯有的嘲讽和不满的语气对她说:“你干嘛要给我下那种蛊咒?你心痛的时候,还要连累我。” 可是他好像不得不承认,他的心痛不是来源于将他们连在一起的蛊咒,而是因为他爱上了她。 他又如何能承认,他爱着她呢? 他只能用虚无的身体抱住她,让她来填补自己的空虚。 可也只是今夜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