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年救下了这么一只红眼小狐狸，带着她住在祁云山里，给她取了一个叫作“牧长歌”的名字。这本来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可是杜长年是一心修仙的墨狐，他承担着振兴狐族的重任，注定有一日要迈过九十九级阶梯，登上天界。　　牧长歌对此极不满意。　　她是世上唯一一只红眼狐狸，却被视为不祥。她什么都不做，却总有人要杀了她。只有杜长年一个，是真正地好好对她。　　牧长歌坏事做尽，让杜长年为她收尾，平白折损了杜长年许多修为，可他最终还是修成仙身。天帝亲自下旨，封他为墨池上仙。　　杜长年接旨，临走时对牧长歌道：“长歌，狐有灵智，遭人构陷才沦落为妖。你好好地看着，我青丘故国旧土，最终还是要回到我们手里。”　　牧长歌从前听说，狐族被驱逐以后，女娲族琅山守护者一脉得了青丘之地，移山填海，封数十族。可种族大义，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眼里，并不比与爱人分离严重。　　杜长年道：“祁云山是我在人间的封地，你可以留在这里，我会设法回来看你。如果我回不来，如果你等不及了，你就来找我。”　　牧长歌便独自留在了山里。　　后来她听说，杜长年没能上六十六重天，也没能有什么建树，只窝在了十五重天碌碌无为，狐族没能脱离妖籍鸡犬升天，因此恨杜长年至极。　　杜长年便这么成了孤家寡人。　　牧长歌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这一切都离她太过遥远。　　她等了四百年，使了些手段，才等来一个红衣灼灼的女子。她看到了她的神格，她是天界神族的后起之秀，琅山二少主。　　占了青丘之地的人。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可是面对狐族向来水火不容的蛇族的小主子，牧长歌没有与她鱼死网破，反而执手笑谈颇为亲密。兰轩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把全天下有本事的人都变成自己的好友，哪怕是自己的敌人。　　牧长歌发现兰轩虽然年纪轻轻，却有个极高的辈分和地位，被那些在意高啊低啊的天界部众神尊啊少主啊地叫惯了，从小锦堆玉围众星捧月般的长大了，于是对世间万千人事都没有了兴趣。她是真正什么都不缺，所以虽然笑闹着如外表般像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眼底却是冷清的，轻易看不上什么东西。　　所以牧长歌看着原景时自顾自地和她亲昵，忠贞示爱，内心好笑，却不说破。　　你纵是天潢贵胄，人间帝王最疼爱的幼子，又有什么用？她身份尊贵，何曾差了你去？你给她那些新奇玩意儿，又何曾入得了她的眼？　　可兰轩还真有些视若珍宝的普通玩意儿。一柄短剑，一只赤淮玉手镯，这两样虽然即使在天界也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可是放在琅山，也不过是俯拾皆是没什么稀奇。可兰轩从不离身。　　牧长歌幼年时听杜长年给她讲三界轶事，知道从前兰轩身边曾有过一位身份敏感的步公子。她心想，这两样，指不定就是那位步公子送的。　　要是这样……牧长歌暗笑，小皇子，你还当真是时运不济。　　兰轩自己是三界里拔尖的佼佼者，又看过太多人中龙凤，再加之她向来自傲，所以少见她夸奖别人。只是有一次，她对牧长歌说道：“杜长年把你教得不错，你若有意修仙成神，我倒是可以提携你一把。”　　牧长歌摇头：“你们天族人，没几个好心的。”　　兰轩笑道：“好直心肠的狐狸，谁能上天庭，谁能议政事，谁能一手遮天……”她微微眯了眯眼，眉眼带着轻蔑之色，语气无比张扬放肆：“对我们这些贵族而言，不就是几句话的事儿么？”　　纵使牧长歌知道天界等级制度极其森严，贵族世家一手遮天，在看到兰轩回到琅山的派头之后，她依旧惊讶至极。　　兰轩什么都不说，待她也不像在人间亲密，只让她低调安心地等待。牧长歌在这种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地方极其乖觉，本分老实，不惹一点麻烦。　　终于有一日，等来了要见的人。　　杜长年以为来见的是兰轩，正品着装仙风道骨，璇玑宫外玉阶之下恭恭敬敬跪地俯首，额头磕在地面，行全套大礼：“十五重天小仙杜长年，敬拜神尊。”　　牧长歌没有想象过这样的杜长年，这样奴颜婢膝，而兰轩平淡无奇地接受了一切施礼。她身份高贵，受再高的礼都不过寻常。这一见唯一的不寻常不过在于，以杜长年的地位，放在以往，是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场地位相差悬殊的会面的。　　这些，都是召见入内之后，两人独处之时，杜长年亲口告诉牧长歌的。　　牧长歌深感天界刀山火海，简直暗无天日，哀求道：“我们走罢。你如此忍辱负重，何曾有人稀罕？”　　杜长年冷声道：“既如此你何必来看我？白白地欠她一个人情，不知日后我要如何弥补才好。”　　当年狐族德高望重君子如玉的公子杜长年，四百年天界权力熏染宦海沉浮，有了人上之人光复家族的希望盼头之后又在权力争夺里牺牲沦落，原来澄澈心境已变，一腔热血终冷。　　如今这样，鼠目寸光，自私自利。　　牧长歌的心凉了。　　杜长年退下之后，兰轩看着面目灰白的牧长歌淡淡道：“都看明白了？娲皇抬爱狐族，是看中远古时期狐族通灵，如今狐族实在不堪入目，如何不被我们驱逐？即便是狐族之中最拔尖的……也不过如此。”　　牧长歌强忍着满眼的泪水，道一声“多谢”，转头就走。　　从此再未相见。　　她不知道的是，她刚一走，帘子后面，便走出了一位气质卓绝的上仙。　　狐族被放逐多年，终于有了一位上仙。他当初骄傲地来到天庭，天帝欲让他入住六十六重天，可他自己拒绝了这样的荣誉，留在了上仙级别所能居住的最高的十五重天。　　他一身流云仙袍，超凡脱俗，看透世事，眼光平淡。看着牧长歌远去了，却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破碎了。　　兰轩道：“你托我想方设法带她来此与你见这一面，又何必骗她？”　　杜长年道：“我不是不知道，她从与我初见面时便心仪我。只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就已经担上了狐族的未来。”　　杜长年看了看远处翻卷云海，叹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情爱而已，我只是心疼她遇到的人，没有像她那样深情罢了。”　　杜长年还是从前的那个杜长年，何曾变过了？　　无非只是那个鼎鼎大名的上仙，再也变不回原先山中的隐居客，再也见不到他的小狐狸。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