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旻沉默地任由霍云栖拉着他走,她拉着他走出南宫家的府邸,走到扬州繁华喧闹的大街上,走到湖畔堤边依依垂柳下,走过沉重石桥,重新进了一家客栈,把所有钱都砸过去包下顶层,住了进去。 从前的相遇太过寻常。他受重伤昏迷,她伸手救治,两厢凝望,终日成双,情愫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渗出来了。 许多亲密的事都已经共享过了,可他从来不说娶她,也从来不与她做到最后一步。 当初公冶俘屠杀了桑浒的时候,其实桑旻也死了。是桑旻的妹妹桑昙为了报父兄之仇,与宣斓做了交换。 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命,是借自己妹妹的。 他很清楚,他的这条命,是为了报仇。他只有拥有满心复仇的欲望才可以存活,如果他放弃,或是大仇得报,他便会立即丧命。 霍云栖心地善良,多次希望他放下杀念,可他只能在她面前做出伪装。他也想放弃一切和她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如果死了,那么一切都是空话。 一直以来,他都活在焦虑和犹豫之间。 之前在绎水镇他想要杀了柳下姚,留存自己的杀念,可同时他又害怕,这将是他的最后一个仇人,他害怕当他杀死了所有的仇人之后,自己将再也不能和霍云栖在一起。 可今天,霍云栖,忽然就给了他勇气。 要一生一世的勇气。 ** 桑旻看了一眼锦被里熟睡的霍云栖,慢慢转身穿好衣衫,走出房门。 整个顶层因为被霍云栖包下来而安静无人,桑旻出了房门,安静地关上房门,看着面前背靠在对面墙上的宣斓,靠在房门,和她静默对峙。 “你要了她,可你自己又活不长,你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桑旻看着她,“还有办法么?” “你知道你的命是你妹妹借来为着报仇的……” “这我知道,”他打断她,“宣姑娘,我只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再晚一点?” 宣斓看着他,轻飘飘道:“我见过很多人,很多人都在和我谈条件,希望得到更多,可是你们怎么不想想,你们有什么我稀罕的东西,你们又凭什么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忙?” 从前她可以游戏人间大发善心,打着善意的幌子欺骗凡人和他们做出交换。 可是从迷蒙山离开之后,她忽然就不想这样了。 她不做好事,可她也算是满足了不少人的愿望。金钱权势,宝马香车,美女如云,绝世武功。 可谁来满足她的愿望。 一报不能还一报。 真是好没意思。 ** 二十二年前,武林之中有一名门望族,世代居于凤山,族姓公冶。当代家主公冶俘屠以祖传秘技“七步绝杀”的剑术独步武林。他没有儿子,只有六个女儿,最年幼最受宠爱的六小姐公冶宁那年只有五岁,第一次见到了容琰。 那个时候,她刚刚练完剑,头上一层细汗,是容琰把自己的棉帕放在山泉里浸湿了拧干,递给了公冶宁。公冶宁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容琰。 容琰出身名门,璐川容家与公冶家世代交好,公冶宁觉得,她这一辈子,铁定是要和容琰在一起的。 她想过很多,只是唯独想不到,容琰生来就是为了进入固若金汤的公冶堡,成为内应与细作,帮助公冶家效忠的武林霸主阮经年铲除公冶家。 那一场灭门之祸是在十二年前。和容琰一样在公冶家学武的南宫越亲眼看到容琰打开了公冶堡的大门,第一个进来的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他暗中多方探查才知道,那个一身红衣眉眼艳丽效忠阮家,而在此事之后销声匿迹的女子,叫作宣斓。 而那时的他只是听到素来交好的好兄弟容琰仿佛变了一个人,平静地对宣斓道:“宣姑娘,一切准备好了,今天公冶堡,一个人都跑不了。” 而宣斓美艳的面容带着赞叹的笑意,满意而残忍地说道:“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他们最欣赏的你,亲手送他们上了黄泉路。” 他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跑回去想救人。可是情况危急,他只来得及带着君子之交的师姐公冶宁从小路逃离。 公冶宁莫名其妙地被一脸焦灼惊慌的南宫越拉到后山,直到离家足够远了,他才缓慢地踌躇着说出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公冶宁当时蓦然被喜欢的少年背叛,整个人像疯了一样,只知道向公冶堡飞奔回去。南宫越根本拉不住公冶宁,只能跟着他一起回去。而那个时候公冶堡血流成河,伏尸遍野,公冶家已没有了活口,而帮助阮家灭门的容家,也遭到了阮家的屠杀。 那个时候,容家,也不过只剩下了一个二少爷容琰。 公冶宁就是那个时候看到了绝望崩溃、一身血迹的容琰,那个少年在一夜之间迅速地成熟,与阮经年在凤山山顶决斗。 那个时候的心情或许可以称为爱恨交织,公冶宁既盼着容琰死了,又盼着他可以活下来,再来又盼着他可以和阮经年同归于尽。 那一天,凤山下了一场红雨,雨水腥红如血,落在人身上,即刻腐蚀皮肉。 就是手臂上一块皮肉被腐蚀之后,站在树下的公冶宁就要冲出去把完全暴露在雨水之中的容琰拉回来。 即使有深仇大恨,她也不想他死。 至少,要死在她手里。 那个时候,是南宫越打晕了公冶宁,在山洞里才躲过了一劫。 公冶宁醒来的时候,凤山所有的花木都枯萎了,而问到山顶决斗的那两个人的时候,南宫越说,他们双双落到了山崖之下。 公冶宁在山下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任何痕迹。七天不眠不休,只找到了容琰的佩剑。 七星龙渊。 那之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公冶宁了。 钟琰娘坐在南宫府邸之中看着扬州水墨风光,手边的七星龙渊静静搁置。 她看着那剑许久,缓缓伸出手去,拔剑出鞘。 她见到容琰的时候,这就是他的佩剑。她知道这是一把绝世好剑,可他从来不愿说出剑的来历。当初在山崖之下找到这把剑的时候,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身旁那些深色的草木,或许就是容琰腐蚀的尸骨了。 钟琰娘,只钟情于容琰的女子。她当时多恨自己的懦弱与渺小,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家人,可是她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 她走进折相古树编织的幻境里时,看见的就是十二年前少年时节,凤山草木郁郁葱葱,父亲、各位姐姐、还有师兄弟们都在一起,还有那个,拿着自己棉帕递给了她,从此让她一生不能忘却的少年。 她如今有夫君,有子女,已经可以和过去的一切告别。 对于他,她也不再深爱。 只是虽然不爱了,却并不代表,就会通通遗忘不再记起。。 她蓦地收剑回鞘,起身去找宣斓。宣斓自那日离开公冶家就不曾回来过,但是她很清楚,宣斓必然知道她要去找她。 果不其然,她走出南宫家,来到一个幽深寂静的小巷时,宣斓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琰娘。” 钟琰娘回头,看见红衣明媚、笑意如花的宣斓。 她问道:“当初的事,你参与了多少?” 宣斓实话实说:“阮经年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帮他了。容琰的出生就是为了这一切,我训练了他七年,才将他送到了凤山,你的面前。” 年幼时深爱的少年,无端烦恼爱风流的年华,不带一丝杂质的纯洁爱情,却是别人眼中的一场阴谋棋局。 她有些嘲讽,将龙渊剑递给宣斓:“我现在才想到,这把剑同赤霄一样,乃是绝世神兵,只有你才能送给容琰。” 她看着宣斓接过七星龙渊剑,缓缓道:“你非人族,龙渊剑,还有主子的赤霄剑,也必定不是凡品。只有你才能取得出这些剑。” 宣斓抚摩着剑鞘上细密精致的纹路道:“关于容琰,我……” 钟琰娘却释怀般的挥了挥手:“年少时候的旧事都算不得数,如今我有恩爱的夫君,有一对可爱的儿女,过去的事……” 她还是叹了一口气:“就过去了罢。” 她转过身,渐渐消失在巷口。原地站立不动的宣斓身后,却出现了一个锦衣男子。宣斓转过身去看他:“都听见了?”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那男子望着空荡荡的巷口,嗓音空洞:“宣姑娘,你从来都没教过我。” 你从来都没教过我,如何与过去作别。 所以,我要如何让往事过去。 我要如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