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想到过,自己莲池里豢养的那条普普通通的红鲤,竟然幻化成了人形。 他叫她阿离。 这个小丫头化成人形之后就和还是一条鱼一样活泼,她的性格过分的热闹,和他喜静的性子格格不入。 她把墨泼在他的书上,把他计算星轨的竹签拿走,把他的发带缠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不想苛责他,就只能说:“阿离,胡闹。” 只是这样,她便足够委屈,认错的态度便足够诚恳:“星君,我知道错了。” 只是,屡教不改,下回该怎么胡闹,接着怎么胡闹。 不痛不痒的日子过了三百年。三百年了,像她这样凭借神君灵气幻化出的仙侍,便要去领个劫数,度过了,便算是对得起这位神君助其幻化,自去抹去记忆听候调遣,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修仙之人□□淡薄,三百年侍奉还够恩情,再见面便该是淡漠如清水,礼数到了就好。他们修道,可不就是修清心寡欲,修永生么。 可是他一直在考虑要怎么对她说,凭她的性子,只怕不愿离开他。 他坐在莲池边看书,想着要怎么提点她,却看见她幻回真身钻进了莲池里。他瞧着时间差不多改回去了,就过去叫她出去。 红鲤慢慢游到了岸边,幻化成女子的模样。他却看到了一旁石头上的衣衫。 他立刻转了回去。 男女到底有别。 可身后的女子却那样从后面抱住了他,在他耳边道:“东上,我喜欢你。” 真是个不知礼数的小丫头。 他说:“阿离,胡闹。” 他听见身后的小女孩哭了,可他没有转身,径自那么离开了。 她在后面哭着喊道:“东上!我没有胡闹!” 可他没有转身。 若不是在胡闹,又是什么呢?阿离,你明知你即将要离开,你明知我……绝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三日后,有仙侍来报,说阿离的劫,没有度过。 他嗯了一声,手下计算着星轨运行的规律,不错分毫。 可是还是停顿了一下。 劫数过了,重生一世,劫数不过……魂飞魄散。 他照旧行使他的使命,每日计算星轨,参看凡人命数,若从星轨运行里看出不妥,便要报于司命神君知道,让司命神君查找命书,再重新更改。 天命不可违。他要做的,就是把一切意图扭转天意的错误更改回来。 所以自己,又如何能错? 没有了阿离,日子又恢复成以前的安静。他向来不喜欢热闹,此刻竟觉得有些冷清,可是他也不会说什么,就这样,又是三百年。 三百年后,他出门去,却发现门口那盏八角琉璃宫灯灵气氤氲,像是快要修成人形的样子。 他心思一动,帮这宫灯修成了人形。 娇俏懵懂的模样,隐约……竟有些像那个人。 缇灯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与他一般安静,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如果他不说话,她一天下来也可以一个字都不说。偶尔他抬眼看她的时候,她低敛着清淡灵动的眉眼,一点与从前不同。 缇灯长着与阿离一样的模样,性子却是截然不同的。 是哪里不对呢?他早早看出缇灯的魂魄,有着从前属于阿离的气息,缇灯的魂魄就是由阿离破碎的魂魄组成的。那个时候,他向来淡漠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些失而复得的欣喜。 可是她和阿离一点儿都不一样。 一个人,魂飞魄散之后死而复生,竟是会变一副性子的么? 如果当初她度过了那一劫,失去了前尘往事的记忆重获新生,会否也是如此,变了一副性子呢? 他发现了,自从缇灯出现,他总会想着她不经意间出神。 这样安静的缇灯很好,可从前那个顽劣的阿离……也很不错。 如此,算是爱上了一个人的两副样子么? 原来,他是爱上她了。 他既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思,便不会多做犹豫,从这以后,便日日都在想着如何帮缇灯渡劫。天规森严,他并无法违背,他只能想办法帮她修炼,帮她计算劫数。 缇灯去应劫时,对他微微笑着福了福身:“星君,不必担心。” 怎么,她竟看出了他的担心么? 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静静候着缇灯回来,可是一如六百年前,阿离没有回来,缇灯也没有回来。 他连续两次,失去了她。 他是司命神君座下,日日看算星轨,司凡人命格。他最清楚的道理不过就是,天命绝不可违。 生离死别,都有定数。 他本来应该接受这一切,然后用漫长的时光将一切都遗忘,当他的心重新空了之后,他还是那个性格淡漠清冷无欲的东上星君。 可当琅山二少主出现在他面前,答应还他一个活生生的阿离的时候,他还是不假思索,便同意了她的要求。 更改一个凡人的星轨命格,与他而言不是难事,只要他做一些手脚,司命神君是不会亲自一点一点验查的。 至于之后,一切的结果是否殊途同归,是否符合二少主原本的预想,这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出乎意料的,他还是出言提醒了她:“天命不可违。” 那个艳丽的女子却毫不在意,张扬恣肆地笑了:“什么天命,你岂不曾听闻——事在人为?” 他手指一动,一条星轨便扭转了方向。 二少主身形窈窕地走了出去。 他送走来客,缓步走到空了数百年的莲池旁边,稍微站了一会儿。正打算走时,池中水面忽然一动。 他定睛去看,一尾红鲤鱼优哉游哉游到了水面,对着他吐出了一串泡泡。 他指尖凝滞,怔怔然伸出手去,那红鲤鱼啄了啄他伸入水下的指尖,倏地钻进了莲叶下面。 “阿离……”他喃喃一声,慢慢笑了出来,“真是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