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烈一身战甲染血风尘仆仆地走进营帐时,傅之影已经疼得话都快说不出了。卫烈扑过去,急切而轻柔地抱起傅之影,抚着她的脸唤道:“小影。” 傅之影手指紧紧攥着卫烈的衣角:“阿烈,我疼。” 卫烈听着,眼睛都变得通红,如果不是因为抱着傅之影,他一定会跳起来拔剑斩了那跪在一边的医官的头颅。 “怎么回事!” “王……没药了……” 弹尽粮绝,穷途末路,任你是卫王纵横四方,也救不得怀中青梅生命流逝。 傅之影被卫烈紧紧抱着,那场面不可不谓之情深。可即使如此,傅之影心里无比清楚,他虽然难过,却一定还在想着那个人,他一定在想,如果号称战神转世的他都死在了西线战场,那……东线的白姑娘,该如何才可以自救性命? 他甚至,不能再见她一面。 他已经,五个月零七天不曾见过她了。 而所有一切的情况忽然变化,都是因为那个宛如天神般俊雅疏阔的男子改变。 他一身风流姿态,风轻云淡徐徐走过敌军万千重,走到了卫军坚守的易守难攻的谷口,折树枝,捡碎石,衣袖微拂,像是随手一扔,叶石转动,便摆出了一个任谁来也破不了的阵法。 他面对卫军,声音朗朗,内力深厚,传入大帐:“段玉楼,请卫王安。” 段玉楼孤身一人,连包袱行李都没有,只是取下了腰间的一个荷包,轻轻一抖,便抖出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食弹药兵器医资,不仅轻易解决了卫国的困难,他的好医术,还捡回了傅之影的一条命。 他是如此对卫烈和傅之影说的: “在下原本在江南赏景听曲饮酒作乐,美人在怀无限馨香,日日销魂夜夜笙歌,于脂粉堆香雪团中不能自已。奈何受到师妹传书,翻开看时,未见详细,先觉字体飞扬跋扈,语气必定简单粗暴。细细看时,果然如此,信中不过八字:速去平成,救卫王军。 “在下平时所学甚微,不如师妹刻苦用功,实在是心无大志。不过惟有师妹一人,自幼年时师父过世,便一直由在下看顾。从小到大,宠溺非常,呼斥向东,不敢西行,但有令出,无有不从。故而只得忍痛辞别怀中四美,留下口信,推拒百十余位红粉佳人,立即启程,不敢怠慢。途中冒死使用大神通术,极速而来,幸而不晚。” 如此,云云。 傅之影觉得此人花天酒地不知所谓,言语轻浮态度轻佻,并不十分心悦。不过言语中倒是听出他对自己的师妹极为上心,不免问道:“你师妹是谁?” 段玉楼笑,一瞬间宛如三月春风过境,吹绽十里桃花:“师妹芳名,白氏沫涵。” 西线的战事在四个月之后结束,成国亡,益国亡,宋国亡,卫王烈在卫国都城永安称帝。 又半月,东线楼国亡,聂国亡,白沫涵班师回朝。 坐拥六国土地的人间帝王正品着装,城外百里亲自迎接,坐在木亭里等候的帝王表面平静,傅之影却看见了他紧握的拳头,看见了他不动声色的紧张、激动和欣喜。 他原本就是个卫国公子哥,与旁的世家公子一般读书享乐,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某一天打马过长街,他遇到了白沫涵。 他不认识白沫涵,却知道她口中的山宗师门,那里的弟子下山,就是为了寻找一个主人,然后辅佐他登上帝位。这样赫赫有名的师门,百余年来神秘莫测,可出自其中的弟子,每一个,都将认定的主人扶上了王座。 他没有想到白沫涵出自其中,也没有想到白沫涵竟然选中了他。 而如今,他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此刻见到白沫涵,卫烈不是不欣喜的。向来沉稳冷冽的白姑娘急切地甩掉了大部队,红衣怒马满面急色,快速而来。 卫烈起身:“白……” 下一刻,如坠冰窖。 一身红衣的白姑娘,永远冷漠如寒冰的白姑娘,用绝顶轻功,足尖在马背上一点,飞身而来,宛如一朵红云,稳稳地停在了……段玉楼面前。 白衣公子坐在亭边木栏,笑意浅浅看着璀璨风光,自然雅致闲云野鹤。此刻察觉到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比花更娇比景更美,这才收回了悠长目光,打量了她一遍,笑道:“你没受伤就好。” 从来不笑的白姑娘此刻笑颜如花,身上的红色衣衫仿佛都变得更加明艳:“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 卫烈的心,此刻千疮百孔。 可他挣扎了许久,不甘了许久,却也做不了什么,只有在他们胶着的视线里插话,道一声:“白姑娘。” 这么多年,敢轻易地昵称小影,却不敢,叫出她的名字。 白沫涵这才回过头来,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眼,冷冰冰地对他道:“幸不辱命。” 又回过头去,又笑到了眼底。 段玉楼目光微微一转,对白沫涵笑道:“芳华阁的秀玉姑娘,小曲儿唱得好听。” 白沫涵收敛了笑意:“那又如何?” “春云楼的杜鹃姑娘,琴技十分不错。” 白沫涵冷声道:“那又如何?” “湘碧馆的红柳姑娘,下得一手好棋。” 白沫涵冷笑道:“我不会唱好听的曲子,不会弹琴,不会下棋,可是那又如何?终归这世间只有一个我,你也恰恰只喜欢我罢了。” 段玉楼站了起来,抚了抚她的发:“暖香园的淑云姑娘,破瓜滋味让人记忆深刻。” 白沫涵几乎是立刻拍掉了段玉楼的手,向后急急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段玉楼却依旧笑着:“你看,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白沫涵的身子开始发抖。卫烈正打算伸手去扶,却听见她颤抖的声音:“你骗我的。” 卫烈的手缩了回去。 白沫涵眼睛里都有了湿润的水气:“你何必说这些话来骗我、试探我?你既认定了我喜欢你,何必再说出这些话来?” 段玉楼看着她,重新笑了起来,温柔地,宠爱地,认命地。 “你说得对,我骗你的。” 傅之影听得清楚明白,段玉楼的轻佻怠慢,是从来不会对着白沫涵的。即便他刻意做出自己风月多情的样子,可是依旧是……太不像了。 白沫涵扑到了段玉楼怀里,声音里竟然有了哭腔:“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段玉楼抱紧了她:“是我的错。” 那时候抬起眼来和卫烈对视,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他绝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 事后,傅之影和段玉楼重提此事,段玉楼道:“的确是我错了。我不该以为因为陛下喜欢她,她便也会对陛下不同。我也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去提醒陛下,不要对她有别的想法。” 卫烈收复九国统一天下之后,强娶了白沫涵为贵妃。 婚礼上,白衣段郎持剑而来,浴血穿过重重禁军守卫来到她面前:“你如果不是我的,又怎么能是……别人的?” 可闹剧之所以为闹剧,结局往往令人出奇而唏嘘。白衣段郎最终只是残忍地笑道:“你这样利用我,你不过是仗着我宠你。” 他转身离开,所以没有看到身着嫁衣的贵妃身体一震,满眼泪水。 他何曾知道,他前生就是她挚爱,她为了复活他想尽了所有办法。只要他通过她逆天改命遭受报应换他生而为人的这一世里可以活到七十岁无疾而终,她就可以攒够生灵气数,让他重新回到她身边。 可卫烈为了娶她,以他性命做要挟。 她成了白贵妃,而他没能活着走出皇城。 卫烈设计斩杀了段玉楼,还将他的尸骨埋在建造完成的阜陵墓道之中,受尽人践踏。他还放出流言,用另外一种说法宣告他的罪行和死亡,国之重器终成乱臣贼子。 他要他死还不够,还要他的尊严声名尽毁,后世千千万万年里都不能平反。 可他自己战场上手段残忍,造无数大杀孽,因果报应,英年早逝。 他重病在床的时候,白沫涵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傅贵妃不久之后便传出死讯,说是因为伤心过度,追随先皇去了。 二世登基不久便被起义军拿下,因为那位早年间战功赫赫的白贵妃,最后竟然如此荒唐地勾引了自己夫君的儿子。她祸国殃民,被所有人唾弃辱骂。 卫朝破了,白贵妃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的宫殿,把二世推了出去,看他被乱军斩杀头颅。 卫烈,你看到了么?你杀了他,我就要拿你的一切都给他陪葬。 “我来人世走这一生,原本就是为了他啊。” 这是白贵妃在世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又怕什么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