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见兰姒喝下化神水之后,兰轩没有丝毫犹豫地取出了兰姒的内丹,顺手甩进了原景时体内。她对着倒下的兰姒笑道:“你瞧,我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你的内丹从此之后也再用不到了,弃之可惜,干脆拿来救人,你说好不好?” 兰姒闭了闭眼,如此,她将再无成神的可能,日后六道轮回,恐怕也难有好的命格。 用自己的内丹来救原景时,兰姒并不可惜,这是兰轩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人物,之后又在她手中成长,她并没有什么惋惜。她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如此一来,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那个十分想见,也只是十分想念、无需奢求的人。 兰姒咬破了下唇,失去内丹的痛苦让她有些神志不清,可依稀间却让她想起一些旧事来,有关于,曾经那个穿一身月白色衣衫,懒卧花间和烙月雅兰品茗对望的翩翩公子。他那般风流飒拓的人物,却在人心方寸之地算无遗策。 兰姒艰难地看向兰轩,试图回忆起更多已经被她遗忘的真相:“那年……我重伤你左肩,所有人都说你那只手保不住了,是谁……救下你的?” 是谁?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水火不容,从不肯轻易放过对方。那一战她大获全胜,斩对方无数人马,兰轩重伤。若要保命,兰轩只能舍弃自己一边臂膀,是谁救了她? 兰轩看着她眼中迷茫,暗暗滋生了恨意。她手臂将失时不恨她,遭她雄黄暗算时不恨她,此刻却因为她遗忘了一些事而恨起她来:“你不记得了?你怎么能不记得了?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居然不记得了?” 白姮窸窸簌簌地落了那公子满身,像干净衣衫上的风流点缀,空气里的幽微香气,却是地面上的烙月雅兰一点一点渗透出来。那公子似乎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目光却千丝万缕连绵不绝地环绕在远方巍峨殿宇。他手腕微动,轻晃茶盏,声音低哑:“步若答应了大少主,如此去做了,大少主可愿承诺步一件事么?” “什么?” 兰姒平生和人谈条件,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没有任何优势,却依旧不慌不乱,声音平静不惊不扰。他身侧一只燕尾彩蝶颤动着翅膀停留在了他手心轻捧的那朵烙月雅兰花心之中,他轻轻收回了手,那蝴蝶却没有感觉一般动也不动。他说他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她不同凡响,而后又轻笑了,自嘲般地淡淡讥讽:“这世上似乎已无人不知,我步孚尹唯一的软肋名为纳漓兰轩。” 此刻脑中意识朦胧,兰姒拼命回想,他说答应她如此做,做什么?她要他做什么? 兰轩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肩膀,逼她意识回笼:“当年步公子受过的痛,你如今尝着,觉得如何?” 当年那个锋芒内敛、步步紧逼的自己,胜券在握,神采飞扬。兰姒青葱般的手指捋一捋没有一丝褶皱的宫装袖口:“你想救她?这其实十分简单,你把自己的内丹吐出来给她不就好了。” 她终于记起一切,她一生为姝予布置唯一一件自己决定的事,是去在弋翟一场精密筹划的计划里做细小的一颗棋子。 她要做的是削弱步孚尹的力量。弋翟对她的要求不高,因为他还有无数的棋子。 兰姒显然是在众人意料之外完成了这件事。他听从她的建议去救兰轩的时候,她没有看见他的犹豫。在知道了这个办法之后他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使他还在面如止水地和她谈条件。 兰姒也有没有想到的事,就是他真的这么做了。她答应弋翟这个计划的时候其实在想,她一定不能害他。早年她在白塔之上看见他一步一步走下明台的时候,她就知道步孚尹是绝世之材,凭何无故陨落? 她想,她说了,而他断然不会如此做。只要这样,她就可以向弋翟交代。哪怕什么作用都没有,她也可以在被人操纵的一生里,体验一下戏弄别人的快感。 所以当探子来报步公子救下了兰轩时,她手中握着的一柄如意径直摔碎在了地上。 她怔怔问:“怎么救的?” “说是……吐了内丹。” 步公子身死,已有一千六百多年。这样一段遥远年岁之前,假设她不曾设计他吐出内丹大损修为,步公子如何会那样轻易被弋翟所害。 一切因缘,经命运起承转合,都有果报。 兰轩看着兰姒逐渐清明的眼神,知道她想起了旧事。她拧了眉头,看兰姒痛到说不出话来,缓缓退开,深深呼了一口气:“如此,又为步公子,报了一桩大仇。” 他彼时甚至见不得风吹日晒,只得在内室休养。兰轩的伤被他的内丹治愈,所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事无巨细,从不假手他人。步孚尹心疼她,终是虚虚抬手碰一碰她左肩,一脸惋惜无奈,还有着一丝愤恨:“抱歉,我给你……留下了病根。” 他终于愿意和她说话,她连忙抓住他手问:“疼么?” 他点头:“有点。” 他看着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又道:“不过可以忍受,总不会比你失去一条手臂更痛苦。” 兰轩这么多年始终记得他那时的温柔,因他的温柔而愈发狠厉:“长姐,步公子的疼,你千万要好好受着。如此才不枉费步公子对你那般欣赏,恨不能为你的好琴艺,砍下我的手来!” 陶嫣忽而想起从前,惊鸿坊昏暗的舞台下,琳琅对她说,隔壁心仪的步公子,不许她弹琴,不惜砍下她的手。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呼吸变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是子时。 兰轩慢慢往后退了一步,手紧紧按在了心脏的部位,蹙起眉头缓缓撑着床沿坐到了地上。 心蛊。 爱人一日不完整安好地活在人世,中蛊者一日不得安生。 兰姒自是知道这蛊的厉害。当年她对步孚尹保证过,日后有她在一日,她就一日保兰轩无虞。心蛊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以兰轩的忍耐力,假使已经一分一刻都难以忍受,可见这蛊已经霸道到何种程度。 兰姒想到了心蛊对兰轩的影响,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让兰轩心蛊发作的,居然不是那个与她轰轰烈烈闹过一场的东海九太子玄沧。 居然是步孚尹。 兰姒汗流浃背,痛苦难忍,却依旧探过身子,向兰轩伸出手去。 当年她转身离开式微殿,而那人倚在石榻之上,看着茶盏上细腻纹路不置一词。她终是回过神来,一字一句道:“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定让她安好无虞。” 那人却是放下了杯盏,语气略略有些嘲讽:“害她的人何其多,大少主又如何能护她周全?”兰姒一愣,正要开口,那人却起身站定,抚平了衣襟对她一揖:“轩轩怕痛,日后……请大少主尽力,免她痛苦。” 人生一世,免遭痛苦,何其困难。 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好难的任务。 兰轩拂开她的手,意识涣散陷入昏迷。她靠在床边,像依偎在原景时手边。 但却终究,不是一对。 陵游就是此时出现在兰轩身边。他轻而迅速地抱起兰轩,一语不发,立时就要离开。 兰姒已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柳下姚匆忙将陵游拦住。这男子从前与她嘻嘻哈哈插科打诨,让她觉得他就是个登徒浪子虚有其表,她讨厌极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说话有趣见多识广,她才不会理他。 可她危险的时候,是他来救她,开心的时候,是他来陪她,难过的时候,是他安慰她,受伤的时候,是他照顾她。他那样了解她,超过了解自己。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像他这么对她。 柳下姚咬了咬下唇,问道:“你要走?” 陵游音色冷漠,面无表情:“她受伤了。” “如果是为了我呢?”她鼓足勇气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眼睛如深邃黑夜廖无星辰,“如果是为了我,留下来呢?” 如果是为了我,你肯留下来。我……是愿意与你分享或快乐或哀伤或安稳或艰难的一辈子的。 他冷笑,带着讥诮:“你?你算什么?” 他身影倏忽消散,留她一个人在冷清营帐。 很多年前,步公子与二少主妄图躲在明台上两个人过一辈子,隔离了所有人的接近,唯有他可以随意来去。他看着那两个人严丝合缝无人可以插足,内心不是不艳羡的。 很多年前,步公子摘下明台上一株蓝韦陀送给二少主,他望着这花,暗暗起了护花的心思。 于是这蓝韦陀转世多年,他时常暗中照拂,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不为人知,经久绵长。 终于到了此时,这花,找到了原先最思慕的人。 他几乎忘了,这花前世,是东海的蚌女,伺候在九太子身边,为了帮九太子解毒送了性命。 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他不过是一时的护花之人,度过此时,依旧回归正道,寸心不曾动摇。 至于那花,终会有爱她之人细心采摘悉心照料,只是,从不曾与他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