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晴则是在我们封锁琅山的时候造反的。他的凤舞夫人自从下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归位，谷晴则是孤身一人返回的。他为了那位夫人多次造访帝君，也从别人那里想了许多办法。若不是前胧戚宫主当时正在闭关，说不定他也会找上咱们。后来他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帝君有意铲除凤舞夫人，于是就起兵造反了。帝君如今，已经撤了谷晴则东帝的封号，和他所有的权力，下了通缉令。”　　“我记得前些年人间的皇后沈千漪和右丞相林壑，命格有些看不分明，倒不像是寻常的凡人。”　　“正是那二人。”　　“镜合怎么处置了？”　　“她背叛琅山，私逃出狱，偷盗始主遗灵，杀害各族多人，这样的罪名，依照律法行事也是……”　　“知道了，就这么去做罢。”　　兰轩淡淡应了一声，沉默了一瞬，又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颂意，忽然道：“以前这些事，都是陵游和倾城做的。陵游不放心倾城，就一直自己亲自来，倾城乐得轻松。他们两个人，互相也不是看得多顺眼，但是做事的时候，从来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如今你来给我说这些，我倒不适应了。”　　颂意低头道：“琅山刚刚清洗完毕，秩序还乱着，属下还是亲自做。”　　兰轩笑了笑：“挺好的，若不是你心细，也不会让你带近卫营。”　　近卫营的一把手虽然是陵游，可是陵游常年跟在兰轩身边，近卫营的事情，都是由颂意来管理的。　　兰轩的笑意一晃而散：“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去歇歇罢。你比我清楚的，近卫营里的人，平日里一人一个样，胆小的也不少，但是到了大事跟前，每个都能独当一面，你也应该更相信他们一些。”　　颂意应声。　　不是他不相信自己近卫营里的兄弟，只是这些事，是他自己想要去做，想要尽力做到万无一失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三生有幸，碰到了一个这么好的主子。　　天界等级制度森严，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尤其是兰轩这种出身上古神族的，都是天生就带着等级高低之下的区别，轻易不与旁人接近。纵然是近卫属下，也一定是亲族的世家子弟才行。　　他刚来到兰轩身边的时候，也是这么以为的。那个红衣的少女，宫装的裙摆曳地，转身间衣衫的褶皱宛如水波旖旎。少女的脸庞白如冰雪，却带着微微桃花的丽色。姿容绝世，妆面精致，带着天生神女贵族后裔应有的傲气。　　当时他觉得，这么一个女子，一定也和其他人一样，不通情理，冷血无情。　　后来他觉得罢，做人不能随随便便给人下结论，否则后来的事就会像打了自己的脸一样，啪的一声，生疼。　　他家的主子，在外人面前，比谁都能摆谱摆架子，可是在自己人面前，地位身份什么的都是放屁。　　她从来没说过什么本宫之类的尊称，也不让他们用什么属下奴婢之类的自称，更不会让他们跪拜之类。所有的礼数都能省则省，兄弟姐妹怎么称呼都可以，无非是他们自己心里想法不同，所以才会在不同程度上违背兰轩说过的话，用或多或少的尊称。　　兰轩见颂意不说话，又道：“倾城……镜昶呢？”　　颂意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去人间了，说是让主子……不要找他了。”　　兰轩嗯了一声，摆了摆手，颂意便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夙兮殿，寂寥无人，兰轩纤长细白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扣着，一下，两下。然后不一会儿，殿中便生出一股浓密的黑烟来，烟雾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这个没有实体的人用自己的法力撑起衣服，看上去像一个人的外形，然后再用法力发声，空洞而邈远的声音。　　“阿璇。”　　兰轩笑了一笑，撑着光洁的额头道：“你向来对上不尊，不必这么为难地叫我的小名。”　　那个人沉默了一刻，然后带着讥诮的笑意道：“这么叫你是挺恶心的，就是这几天见你难过罢了。”　　就是见不得你这些天明明十分难过却不能过多表现出来，所以想要安慰你一下而已。　　兰轩又笑了，用手指拨着额饰上晶莹的坠饰，动作竟然有些小女孩儿似的天真，声音里也不自知地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你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　　是出了门，见到琅山一片雪落无声，才反应过来，如今已是冬季。　　兰轩一身艳丽的红衣，深绯色的斗篷，撑一柄红色的纸伞，成了这一片天地间唯一的艳色，美丽得灼目。　　整个琅山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明台。　　璇玑宫中一处独立的殿宇，建于半空，底下全部都是四季盛开的神界繁花。　　黑衣人跟着兰轩走上天梯，走到这空中殿宇门前，看着门匾上流着浮金的这两个字，心里咯噔一声。　　很多年前，步孚尹甫一被兰轩带回来，就和兰轩一起住到了这里。当时这两个人将整个明台设定了结界，除了陵游，没有人可以接近这里。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天，没有人可以打开的结界被人从里面打开，先走出来的是兰轩，随后走出来的是步孚尹。　　那日之后，明台被封，再无人可以接近，从此成为和步孚尹一样的禁忌。　　门上落着的锁已经很陈旧了，兰轩收了伞，放在门边，然后双手一划取出了一柄钥匙。她拿这柄钥匙捣鼓了很久，才打开锁扣，推门的时候，华丽的大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　　“来这里做什么？”　　黑衣人走了进来，却只站在门边不远的地方，不向更深处走。他没有心，却感觉自从来到了这里，空荡荡的身体心脏的部位开始撕扯着发疼。　　他不想走进去，不想探究到更多，那样会更疼。　　兰轩却开始四处踱步，带着无限的怀念慢慢看过每一处每一样东西，怀念的声音从内室传递出来，重峦叠嶂，辨不分明。　　“当初我带他回来，就是在这里，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让他彻彻底底和过去作别。我希望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可以就此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那个时候，我是想过，什么都不要了，就和他一起，在这里过一辈子的。　　“为了和他在一起，我还真给他受了挺多罪的，好几次都快没命了。我是真的，想要和他在一起的。　　“可惜了，他还是恨我，我还是要去做我从前要去做的事情。　　“可惜了，如果他拒绝我就好了。”　　黑衣人拧着眉，若是他是一个真正的人，这句话应该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你给自己种下心蛊，忘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没忘了步孚尹呢？那样心蛊是断情的，你明明把东海九太子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步孚尹呢？”　　兰轩搭在原先步孚尹房间的房门上的那只手，微微一顿。　　“因为是用来断情的心蛊，所以一定要忘了，才可以当作我爱过他的证明么？”她看着落地窗前空荡荡的桌案，“我一直都记得，那天晚上的蓝韦陀开得有多美啊。”　　兰轩绕了一圈，又重新转了出来，里面的摆设，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猜我在这儿看见什么了？”　　黑衣人觉得有些东西愈发变得清晰，兰轩这句问话一出，好像有个答案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他觉得十分头疼，只能应话：“什么？”　　“我二百二十七岁那年，他送给我最后一件庆生的礼物，人就没了。那个时候，每年一件礼物，连带十四岁那年他补给我的，一共是二百一十四件。”　　黑衣人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以为只有这么多了，可是我刚刚看到了别的，他没能亲手送给我的。”　　在离世之前，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结果，所以提前为她备好了后面的礼物。他把所有都藏在了笃定她绝不会轻易重新开启的明台，等着有朝一日她可以看到。　　或是再也看不到。　　一千九百九十九，他早从淇雨的占卜里，知道了兰轩的命数。　　兰轩低下头来苦笑了一声，原来，自己已经没剩下多少日子了。　　她回过头去，打开了一个精巧的大木箱，然后在里面，看到了满满一箱的乐谱。　　步孚尹精通乐理。　　她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小本，纵然是神界的造纸也微微泛了浅黄，第一页只有两个字，笔锋刚劲，内敛锋芒。　　流引。　　她眼睛闪烁几下，手指也颤了颤，那一年，这首曲子，是她得到他亲手赠送的最后一样礼物，他用埙演奏出来，然后存在存音螺里，将存音螺和那支埙一起交给了兰轩。　　就是可惜了，步孚尹弹奏乐器那样好听，她没能听到他亲自奏给她听。　　她转过来，一手将曲谱递给他，另一手取出了一直搁置在枕边木匣里的那件属于步孚尹的埙，也递了过去。　　“吹给我听。”　　“我不会吹埙。”　　兰轩把东西硬塞过去，黑衣人忙掣出一股法力去接。兰轩见他接了，满意地笑了，然后向门边走去。　　“只要忘掉了，就可以让所有人都不再提起，这样他就只活在我心里了。”　　他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撑开伞，那一瞬间，听到了背后有熟悉的乐声响起。她怔住了，然后一步步离开，一次都没有回头。　　身后的那个人，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吹埙不会看谱，可是当他将气息吹入埙中，他依旧吹出了整首曲子。一首曲子的时间，越往后，那些早已记不起来的往事越记得清晰。　　然后一曲毕，漆黑的斗篷袖口里伸出一只方才举埙的手来，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缓缓将埙放在箱内。　　这支手掀开斗篷的风帽，露出一张少年郎的面孔。英挺的长眉入鬓，眼睛深邃却清澈，那是一张极干净的面容。他微微的一笑，便是温暖犹如三月春风过境。　　“轩轩，我回来了。”　　他动了动唇，声音低哑，却极是温柔。　　可惜那个远去的人，早已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