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岚王宫凤仪宫。　　青烟袅袅从青铜兽头里细细飘出，华丽奢靡宫殿里却与别宫不同，自带着卓婧延不同与旁人的一分风华，让人觉得，这样的宫殿，便是专门给这样的人的。　　卓婧延闲散地坐在椅上，一旁小几上放了很厚的一叠名册，那是此次后宫大选的秀女名册。而她手里，正拿着一册。　　她面前贵妃榻上，兰轩懒懒地倚在靠背，纤指解着一副九连环。　　卓婧延偶尔抬头饮茶，目光瞥过九连环，又低了头看名册。　　那副九连环，她见她十几岁就开始玩，想来，是那人送她的第一样礼物，这才这般爱不释手。　　“不是第一件。”兰轩也是想说话了，因卓婧延此刻肉体凡胎，她的心思兰轩大概也是看得见的，“孚尹头一次送我东西，在我十五岁生辰那年，送的是我惯用的那柄短剑。这副九连环是我十六岁那年生辰收到的，是他用洪荒红莲之火为我灌铸的。”　　明明畏寒，为着漂亮，却偏偏穿得单薄。　　那个人奈何她不得，只能想个折中的法子。　　卓婧延看着她灵动修长的手指，心中微微有些怅然：“你玩了快两千年，我却从没见你解开过最后一环，想来，是……舍不得罢。”　　兰轩没说话，把拆下的几环重新装好，再重新解。　　奇巧九连环，世人一生都解不开一环的精巧设计，她一次又一次的将它轻松分离，却怎么都不解开最后一环。　　总感觉是，这环解不开，她与那个人的关系，就怎么都像不曾断掉一样。　　卓婧延又何尝不明白？她不是不曾经事的人，怎么不明白？　　谁能想到，当日里典雅端庄法术高强的琅山大少主纳漓兰姒，心底有多轰轰烈烈地爱着东海五太子玄洌。　　那时她度过六百岁生辰，上天庭参加宴饮。宴席上觥筹交错，她执了酒樽跟随那道身影走进清净无人的金妆梅林。那个男子丰神俊朗，温润如玉，当真是陌上翩翩公子，长发束上了玉冠，深紫色双眸温柔顺遂，像一汪幽幽深潭。　　她那时想，她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必像在琅山那样偷偷地趁他来拜访母亲的时候偷偷地远远地看他，她已不是那个年幼懵懂不问世事的女孩儿，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如此高贵典雅地站在他面前，让他看见她极致华美的时候。　　她走在他面前，他微微笑起来，执起手中白玉酒盏敬她，用温润嗓音对她道：“少主，好久不见。”　　她不是兰轩，若是兰轩，此刻会俏皮地眨一眨美艳的桃花眼，狡黠地笑着回应他。　　她是她，与纳漓兰轩截然不同的，她的姐姐。　　于是彼时她即便心中雀跃，面上却不动声色，也只是勾勒着礼貌的微笑，起手回礼。　　十步之遥，共饮下一盏水酒。　　于是从此后她只喝浮花酿，只因每每饮下这一盏绵柔仙酿沁人心脾，就能想到，那一日金妆梅开得多漂亮，那一日他多让她动心。　　而此日十步，已是一生里最近的距离。　　后来无数次她都在想，如果她是兰轩，她或许就可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或者是，他的手。如此，是不是，就能再近一点？　　至于玄洌，那个此生她唯一爱过的人，自始至终，从来不知道，有个女子这样爱他。　　他从来都不知道。　　而且，以后永远，谁都不会知道了。　　卓婧延收回心绪，想了想，终于还是试探着开口：“镜昶如今在浮生楼里唱戏，你知道罢？”　　兰轩应道：“知道，我去听过一两次，可巧，都赶上他唱我将他关在青衿殿里那暗无天日的几百年。只是他当年在琅山都是女体，不曾有什么人知道他原本修成了个男子，你如今去听他的戏，是与他有过交情？”　　卓婧延浅浅啜了口茶，道：“当年我第一次见她，还是倾城刚从青衿殿里被放出来的时候。确切的见他本来男子的形容，倒是在听说浮生楼里捧红了一个男旦的时候。”　　兰轩笑道：“如何？”　　卓婧延放下茶盏，低了目光：“见了一眼，就懂了。东海九太子就是个幌子，你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从前的步孚尹罢？”　　多年以前，天界轰轰烈烈闹过一场大事。这件事关联了上古神族的后辈，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时候琅山的二少主，曾被东海九太子玄沧深深爱慕。两族不能联姻，为了保护兰轩不受处罚，玄沧被罚下世，永世不得归位。其后兰轩被种心蛊，前尘往事尽忘，再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曾经嚣张爽朗的少年神主。　　所有人都以为兰轩断情，忘的是玄沧。　　所以卓婧延也是后来才知道，一切的伪装都是假象，她作出这幅样子，是为了保住真正喜欢的人。　　步孚尹。　　卓婧延头回去浮生楼听戏，着一身儿凝翠纱外拢的碧色宫裙，挽着简单大气的发髻，悠闲却不失仪态端庄地坐在三楼布置得最为舒适却不失低调奢华的水云间里，托着紫砂杯子饮茶。绯色轻纱软绡帘被雕花银钩子松松挂起，石青色流苏柔软下垂，她坐在雕花红木栏里的软垫上往下看，一楼的戏台子上，那罗衣戏子一面牡丹妆，翻扬了手指，嗓音清越，眼神顾盼流波，诉说着无限心事。　　演完，她饮下最后一口茶，对老板说，要见见这男旦。　　老板忙不迭去安排，凭她一国之母的身份，什么要求都不会被拒绝。　　老板要叫镜昶来，她说不用，让老板引路到后院他的房间去。留了贴身近卫另楚在外头，她自己进去。　　叩开门，镜昶只穿着白色单衣，脸上一半油彩，一半干净，乍一看有一种异样的气质，一半张扬，一半收敛，却全然不像从前妩媚性感、狠辣阴毒的倾城。　　镜昶自是知道这位卓皇后的身份的，不卑不亢请进屋中，也不奉茶，平淡无惊地关上房门，又坐到镜前卸那剩下的半面残妆。　　卓婧延坐在他身后，目光穿过那一面不甚清晰的铜镜，看见了少年经清水洗涤之后的面容，清秀，干净，纯粹，还带着几分单薄。　　就这一眼，自己妹妹的心思，她做姐姐的，忽然就明白了。　　她低低地喃喃了一声：“原来如此。”　　千年前在琅山待过的人不会不知道，而她记忆更是深刻。当时她在菁华宫九层白塔之上远远地看着那边璇玑宫里的华丽明台，精美大门打开，那步步拾阶舒缓走下的少年，一身清隽优雅的月白长衫。他身后走过的地方宛若绽开朵朵白莲，周身好似蒙了一层浅淡月光，带着天生一股风华气度，没有人可以忽视。　　后来近身见过，他身上有烙月雅兰的异香，像从他精致的衣纹上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她彼时也算是识才之人，对他最不缺欣赏。　　“如此什么？”镜昶从镜中望向她，嘲讽的笑意浮在苍白的面容上，“大少主说话，总是这么……捉摸不透。”　　卓婧延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步孚尹么？从前璇玑宫的大红人？”　　镜昶拧了眉。　　卓婧延起身离开，拉开门前一刻开口道：“当日里她没杀了你，反而带了你入内廷记名，恐怕只有一个原因。你不妨对着镜子笑一笑，好好看看，你长得多像步孚尹。”　　门在她身后关住的一瞬间，她听见木梳“啪嗒”一声落地，脑海中已经想见到镜昶此时面对镜子的僵硬，应该是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的。　　“抱歉，”卓婧延看着兰轩的脸色白了下来，“我告诉了镜昶你带他进内廷记名的真相，想来，我是没有猜错的。”　　兰轩过了半晌才苍凉无奈地苦笑出来：“长姐，我为了这一场戏做得真，把自己都骗了进去，你如今何苦来点醒我？”　　她收拾了九连环，站了起来，对着桌上那叠翻开的名册里其中的一页点了点，身影便消散了。　　卓婧延起身抬眼瞧了一眼，刚刚兰轩指过的那个名字。　　卢妃策老将军的嫡长孙女，卢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