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春日宴饮,也是旸帝三十三岁的万寿节。小姐和翁主都跟着自家母亲坐在女宾的席位,世子则跟着王爷坐在皇帝一边。 皇帝的另一边,是助他建国的卓皇后和歆瑭夫人。这两个女子当年刀光剑影里跟着他过来,即便如今后宫三千粉窒,这两个女子依旧无上荣光与宠爱。 世子随大家一起祝酒,饮下的时候眼光快速扫过那一侧七十二宫嫔妃,环肥燕瘦,不一而足,想,这样的男子,也真是寡情。 然后,当时还不是皇妃的皇妃,穿了软红明锦抹胸百褶长裙,外罩绯色烫金纱,上了精致妆容,缓移莲步上台作舞。这卢妃老将军最喜欢的嫡长孙女,舞至一半还反弹了一小段琵琶。 舞毕谢罪,说自己反弹琵琶练得不精,拿出来作舞,实在是污了众人的眼。 世子笑出声来,道:“卢妃小姐真有自知之明。舞跳得凑凑合合,那一段反弹琵琶真是惨不忍睹。” 未来的皇妃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眼眶就有些红了。皇帝抬眼看她一眼,又面无表情低头饮酒。 卓皇后善打太极,从来八面玲珑的很,就说:“世子顽劣惯了,卢妃小姐莫要生气。本宫瞧着,卢妃小姐小小年纪有此成就,已是不错了。” 又着人取了自己的烧槽琵琶来赏。 众人一听,卓皇后是个极通乐理的,如此说必然不错了。未来的皇妃眼泪憋了回去,笑盈盈谢了恩。 歆瑭夫人之前眼瞅着未来的皇妃跳舞,眼里总就有些不知名的流光,第一眼差点砸了杯子。此刻看卓皇后当时还闪烁了目光,现在却满面笑容不说什么,心里实在不痛快。当下心里打了主意,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料理了她。 却没想到,很多年后,卓皇后,就死在这姑娘的手上。 那时她问皇帝,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由着她胡闹,害死这些一步步随他走来的人,让自己众叛亲离? 皇帝眼里一丝波澜都没有,回答她,姚儿,没有人比得上她。 歆瑭夫人当然知道这“她”指的不是皇妃,便道,卢妃酒只是个替身,你何苦做到此种地步,除了她,你谁都不在乎? 皇帝说,你说对了,姚儿,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只要不是她,我都不在乎。 后来,她也死在了这姑娘手里。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皇帝的真心何等捉摸不定。他对自己的感情再深又如何,尚且比不过那个替身。 不过此刻的她,对后来的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皇帝抬头看了场下未来的皇妃一眼,沉吟开口:“……卢妃酒?名字起得倒是特别,是个醉人的美人儿。” 卓皇后长袖善舞:“陛下喜欢,臣妾也喜欢得很。那就请陛下把卢妃小姐迎到宫里来,与臣妾做做伴罢。” 高坐首位的皇帝,便这么应了,任场下众人心里如何揣测圣意。 皇妃赶紧谢恩:“谢陛下……” 世子抿酒,含笑打断:“美则美矣,毫无新意。”恰恰接上皇帝之前夸她漂亮的一句,有几分对立的意味。 宸王眼光扫过世子,世子却不为所动。 如此这一声言语,弄的场上气氛更是尴尬。歆瑭夫人却如了意,不知怎么开口才能找来的茬,被世子轻易说出,给了皇妃一个没脸,心里好生痛快,于是脆生生开口接道:“世子这话,倒让我想到王爷年轻时候。” 世子自然知道这歆瑭夫人和姑姑从前虽然面上一直不对付,可是心里却是关心在意姑姑的,知道歆瑭夫人也是为姑姑不快,深觉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目光对视间阵营已定,于是笑意更深:“哦?夫人知道我父王的糗事?” “哪里是糗事,分明是风流韵事。”歆瑭夫人笑,开口与他道,“那时候王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人作弄他,送了美女去,问王爷说,‘这几个姑娘,美也不美?’王爷当时说的是,‘美则美矣,毫无新意。’后来啊,总也有人拿这事来笑王爷对王妃一往情深。” 世子眼角余光看座上皇帝无甚反应,笑容中讥诮一闪而过,又是温润如玉的样子。开了口,风轻云淡,平平无常,却像放了平地惊雷,一时连歆瑭夫人都不知怎样接口。 他说:“姑姑向来喜欢作弄人的。” 气氛就有些僵冷了。 卓皇后一开始就怕闹成现在这样,所以才绝口不提,为着那个人,此刻也是安安静静。而歆瑭夫人,也是咬了唇不知如何是好。 宸王忙开口:“夫人说笑了。那时候年少轻狂,总……” 皇帝却抬眼看向世子,笑声打断了:“贤侄不妨一言。” 言一言,哪里美,又哪里没有新意。 世子不避不让,笑容时刻挂在唇角,像极了那个人:“身材不够高挑,头发不到脚踝,眉不像柳叶不够细长,眼虽是桃花形状却不精致也不够风情,鼻子不够挺,唇不够红润,妆画得太浓,右眼下没有泪痣,左肩没有绯色剁图。再有……” 世子像是举不出来了,便回头又看了一眼皇妃,却是像第一次一样,一眼扫过没有一刻逗留:“她虽会跳舞,反弹琵琶的技艺却并不高超。皇叔,邈说的,是也不是?” 皇妃脸色苍白,从来在帝京数一数二的好样貌,第一次被贬得一文不值。 心里想,原邈,这个名字,我可是记住你了。 然后啊,就记了一辈子。 她觉得是皇帝宠她爱她所以连这也可以容忍,孰不知,皇帝只是把她当替身。那个她,就是想要江山,皇帝也给的。 这都是后话。 此刻,她只有羞愤满怀。 只有知情的人暗暗叹了一口气,见过那个女子,还有谁,能称得上好看? 于是啊,知情的人心下各自有鬼,唯有世子,笑容浅浅,风轻云淡。 将这不够的一两分补全了,可不就是那个人了? 皇帝开口:“贤侄说的,倒是不错。” 说完了,一步步走下去,伸手扶起了皇妃,传旨:“吩咐下去,封卢妃氏为正六品轩嫔,赐麟趾宫主位。”回头,拉着她往上走去。 许多人面面相觑。歆瑭夫人这次是真的捏碎了杯子,如此,那她刚刚说那些话是为着什么?那个女子,皇帝啊,你又如何对得起她? 次东宫主位,这意思就是,越级晋封为嫔不算什么,“轩”这封号,也是绝对的恩宠,不消人说,封为贵妃位列四妃,也只是迟早的事。 歆瑭夫人要起身发作,卓皇后立刻拦住。歆瑭夫人看着她垂眼轻微地摇头,咬了牙,还是坐下。皇帝走过她身边不曾看她,却是加重了步子。 为着这么个人,还要给她警告? 于是起身离开,连一句话都不说。 皇帝呢,对这位宠妃,也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世子笑了,讥诮毫不掩饰地放在脸上,举了杯道:“恭喜皇叔,皇叔果然是有情之人。这位轩嫔娘娘与皇叔到底般配,像前世姻缘一样。” 前世姻缘。 谁与谁的前世,又如何,走到了如此这般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