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晴初在梨园十四岁出道的时候,扮了个净角,满面油彩声音粗犷,演的是卫烈大帝的得力战将谷粱升。 汪晴初长得玲珑白皙,梨园的蔡老板原先是打算她学旦角的,可是汪姑娘脾气火爆,说:蔡老板,我就唱大花脸。 汪晴初的母亲就在梨园唱戏,被自己的恩客夺了清白,生下了汪晴初的姐姐汪锦媚。母亲从良后不久,恩客病死了,母亲带着孩子没有了活路,只好重新回到梨园,蔡老板二话没说,重新收留了她们。 这个时候,汪锦媚六岁,跟着蔡老板当时的头牌玉楼春学了花旦,十二岁那年成功取代了玉楼春,在清安都城火得天上有地下无。 那一年,汪锦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叔找上门来,□□了自己的母亲。 这位叔叔,最后被梨园的小生陈云杀了。 陈云喜欢汪锦媚,他在戏台子上无数次折一枝梅花,放在生了青苔的井沿子上面,深深看一眼花后的小姐,返身离去。那小姐自然是明白书生心意的,待书生走了,她便拿起那枝梅花,插在自己房间里的花瓶中。 一个冬天,就是一瓶红艳艳。 小姐后来与书生私奔,书生照顾得无微不至。 陈云把尸体投了井,对汪锦媚道:阿……媚,我在戏台子下面,也能照顾好你。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假戏真做的儿女。 母亲怀孕了,十个月之后生下了汪晴初,又过了十个月死在了梨园。汪锦媚的钱不够,是蔡老板出钱埋葬了她母亲。那时候,汪锦媚说:蔡老板,我不会欠你钱的,等汪晴初长大了,让她给你唱一辈子戏。 汪锦媚是很讨厌汪晴初的。 蔡老板道: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汪锦媚冷笑道:蔡老板,难不成我这辈子,为了这个小野种,要唱一辈子戏么? 汪晴初有记忆的时候,面前出现最多的就是三个人。梨园里善良和蔼的厨房林大娘,老实敦厚的蔡老板,还有总是冷冰冰的姐姐汪锦媚。 汪晴初四岁生日那天,汪锦媚吃完饭对她说:我教你一段戏,你听好了。 汪晴初从没听过汪锦媚给她唱过什么戏,所以听得很认真,但是汪锦媚唱的是什么,很久之后汪晴初才知道。《梅花误》,汪锦媚和陈云唱了快十年的孽缘分。 那天晚上,汪锦媚和那戏里的小姐一样,和陈云私奔了。 汪锦媚没有卖身,来去自如,可是陈云是被卖到梨园的,几年来虽有积蓄却不够赎身。汪锦媚拿着自己全部的钱包好了带着信放在桌上,算作为陈云赎身,然后给陈云说:你拿好你那些钱,我们这就走。 陈云问:你不怕? 汪锦媚说:汪晴初在这儿呢。 汪晴初一觉醒来不见了姐姐的踪影,后来蔡老板来找她,双眼红红道:丫头,我没照顾好你娘,也没能照顾好你姐姐,丫头,我以后一定把你当我亲闺女,绝不让你吃一点苦。 汪锦媚的尸体浑身伤痕,大大的眼睛是蔡老板找到她的时候才帮她合上的。汪晴初听蔡老板私下里和林大娘说这事,那陈云和汪锦媚逃跑时不愿意花钱住店,连夜赶路,不巧遇到一窝山贼,把汪锦媚糟蹋了,尸体就扔在山坳里,连件衣服都没有。至于陈云,想来是和山贼拼了,最后那些狠毒的山贼,把陈云大卸八块了。 汪晴初自己找来《梅花误》的本子看,原来那小姐和书生没能在一起,他们被小姐的父亲抓了回去,小姐嫁给了乡绅,书生高中榜首另娶他人。 此后经年,不提往事。 汪锦媚下葬之后,汪晴初去找蔡老板,说她无处可去,想留在梨园唱戏。 蔡老板点头道:玉楼春虽嫁了人,行动却还是方便的,我寻她来教你。 汪晴初摇头:我姐姐学的就是花旦,我不想学这个,我想唱那些大英雄。 于是汪晴初十四岁第一台戏,就是谷粱升拼死回程救后主。她总觉得,书生软骨,难担命运,白负深情。 她上台前,蔡老板来看她,老目里隐隐有着泪光:你母亲当年……当年也是这般…… 那般?汪晴初不懂。青衣和花脸,她觉得没有任何可比性。 汪晴初火了两年,每场戏座无虚席,十六岁那年她发现底下座儿空了两个,被伙计颤巍巍藏着,立时发了脾气一个字都不唱,站在台上,一脸粉墨,硬汉打扮,却是脆生生的声音:那没来的两个人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清安浮生楼来了个男旦唱头一场,卓皇后亲至浮生楼听戏。 汪晴初出道两年砸了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戏。她恨透了镜昶,那个唱着花旦的男子。 和姐姐一样讨厌,她想。 可她没想到,她会被请到浮生楼去。镜昶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烟火气。而那个人同样透明澄澈,好像根本不存于现世。他对她说:汪姑娘,同我唱一出戏罢。 汪晴初说:你的戏隐晦迷蒙,是给女人听的,不需要大花脸。 镜昶的声音不疾不徐,谦和有礼:我新写了一出戏,需要一个花旦,我看过汪姑娘的戏,汪姑娘很合适。 汪晴初冷了眉目:你自己就是个花旦,我也不会唱花旦,你找错人了。 镜昶看着她,目光干干净净:汪姑娘,你现在的样子,和这本子里那花旦的性子,倒是极相似。汪姑娘,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唱我的戏,这个角色我绝不会脏了,我宁可不演。选择权在汪姑娘手里,一切看汪姑娘的意思。如果汪姑娘实在不愿,我决不为难。 汪晴初道:既然宁愿不演,干嘛还要找人演,算了罢。 镜昶手指摩挲着桌案上一本薄薄的戏本子,似乎极为矛盾:我既想让人看到,又想让人一辈子都看不到,所以不妨请汪姑娘替我做个决定,也免得我为难。 汪晴初正色道:你的人生,从来都是要别人来做决定的么? 镜昶微微笑了:三次。 汪晴初愣了:什么? 镜昶却不再说话了。 有三次,他的人生,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第一次,他变作一个女子,只为了可以留在那个人身边。 第二次,他擅自修改了命书,不惜犯下滔天大祸,只为了改变那个人的未来。 第三次,他离开了那个人。 这一次,要不要让那人知道,要不要见面,却怎么也无法决定。 汪晴初看着镜昶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思绪,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受不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于是挑眉道:好罢,你减掉一半场子,我就陪你唱。 镜昶看着她狡黠的面容,怔了一下,听到她的话之后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拒绝:不行,我唱戏是为了等人……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眉还是紧蹙的。 汪晴初道:或者,你告诉我,你在等什么人? 镜昶却移开了目光,他突然放松了似的,声音淡然,全身都流露出几分寂寞:罢了,我等的人不会来,我少开一半场子就是了。 汪晴初仔仔细细地看着镜昶:你唱戏等人,却愿意少开场子。你明知那人不来,却还要唱,又有什么用呢? 镜昶自嘲般笑了一声:汪姑娘,我想透透气,我想放过我自己,这需要什么理由? 汪晴初还是答应了镜昶,约定第二日早上来学戏。 第二天汪晴初来的时候,一进房门,就看见镜昶站在桌前画画,不免惊讶:你还会这个? 镜昶头也不抬,目光认真,手法流畅:我一开始打算唱大花脸,要给脸上画油彩,怕不好看,就先在纸上画,慢慢就会了。 汪晴初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你还会唱大花脸? 镜昶还是没有抬头:以前专门学过,想给一个人演。我以为小姑娘,都是喜欢大将军大英雄的,所以应该会喜欢花脸。 他勾完了最后一笔,抬头笑道:可见是我无知,她还是喜欢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戏码。 汪晴初看着他脸上干净明澈的笑意,所以呢?所以你就去学了花旦,讨她的欢心么? 她自然不会问出口,只凑过去看那幅画,一个红衣潋滟的姑娘俏生生坐在画里,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汪晴初抬头看镜昶,镜昶专注地看着画里的姑娘,握着笔的右手指尖微微发白。 汪晴初把画拿起来,对上他转过来看着她目光却平淡如水没有一丝错愕的凤眼,道:你把这画给我罢。 镜昶问:你拿去做什么? 汪晴初道:我拿去烧了。 镜昶笑了,温暖柔和:画我要自己烧的。我另画一幅送你,随你怎么处置。 汪晴初撇嘴:画就算了,也没什么稀罕。到了上台那天,你给我化妆罢? 镜昶又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