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镜昶果真给她画了妆,比起浓郁的戏妆,镜昶手下淡得像一幅素净水墨,却是内蕴锋芒,惊艳极致。 汪晴初道:这作戏妆太淡了。 镜昶道:不会,我从前化过,正是好处。 从前为了给那人化妆,所以仔仔细细学了,才可以有朝一日状似无意地提起,看着她白皙的面容停在自己面前,渐渐在自己手下从素净的美丽变为极致的明艳。 不增一分,不减一分,正是她的样子。 而他自己,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长身玉立,却是个干净清爽的少年郎。 这一出,讲得又不是他自己了。 这一晚座无虚席,宣岚举国最卖座的两个戏子同台,唱大花脸的唱了花旦,唱花旦的唱了小生,唱了一整晚恩恩怨怨,来来往往,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镜昶唱着戏文看向汪晴初微笑的那一瞬间,眼中的温柔爱意,她记了一辈子。 她以为那是镜昶穷极一生给出的爱意,但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出戏,本不是镜昶的一生。 那人的注意力,不会为他停留,所以若他想见她,就不能做自己。 叫好声经久不衰,掌声雷动,镜昶唱着,往下瞧了一眼,虽然心里早有了预料,却还是失去了从容的表情,只是他一贯善于掩饰,所以没有看客发现。可是汪晴初等到这一幕完,却在后台拉住他,低声道:你要砸了我的招牌么? 镜昶却好像很开心似的,眼睛里璀璨得宛如繁星:不会,我等的人来了,我一定要唱一出最好的给她听。 镜昶仔仔细细换了戏妆,又是从前娇媚艳丽的慵懒女子,凤眼飞扬,张狂跋扈。他登台唱着一出从没唱过的戏,衣袂飞扬,是回不去的往昔年华。 是他主动离开她,不愿她看见自己慢慢红颜枯骨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要见她,要再见她一次。 他尚未认真地诉说自己的爱意。 他有最诚挚的一腔热爱,如何可以辜负? 他唱完这最后的一场心意,谢幕下台,没有卸妆就从后台出去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快步疾行,赴一场心底里等候许久的重逢。 汪晴初也没有卸妆,她看着镜昶上台,看到一个绝然不同的鲜活的他,看到一个富有生机不再死气沉沉的他,看到他急切地奔走,向着向往许久的方向。 她跟了上去。 避开繁华清安夜晚里一切热闹,回到那一方安静的属于镜昶的小小院落。她藏在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榕树之后,看见镜昶绕过半圈回廊,在大开的门前止步。他伸出手扶住门框,却没有走进。 房中,背对着门口亭亭玉立的姑娘,长发柔顺,红衣迤逦,背影风流。 镜昶扶着门框,靠着门边,就那么面对寂寂院落缓缓坐在地上。 那姑娘转过身来,拿了坐垫走到门口却不出来,只把坐垫递了出来,放在地上。 依旧是一个房内,一个房外,谁也看不见谁。 可汪晴初看清楚了,这一身红衣的姑娘,正是镜昶先前画里的姑娘。 镜昶也不推脱,拿了坐垫垫在自己身子底下,他身子骨本就不好。那红衣的姑娘也背靠着坐在了房内门边,摆了一壶酒两只杯在地上,她斟满了两杯,举起一杯来,那举杯的手细腻如玉,柔若无骨,手指修长。 镜昶拿起另一只杯子,也不与她干杯,两个人却是同时喝下。 然后镜昶斟酒,又一次双双喝下。 汪晴初如何不知道镜昶的身子虚弱到什么地步?他每七日登一次台,一次只唱一个时辰,仅仅如此就要耗尽他将养了七日的气力。他常常生病,病重时不能下床,背都直不起来。就在她跟着他学戏的日子里,她亲眼看着他生病到粥米不进。 她何时见过他碰酒?那是会要命的东西。 她想阻止,身子却像是被定住,动弹不得。 她只能静静流着泪,看着房门口的二人你来我往不发一言,喝完一整壶酒。那姑娘抿完最后一口,放下杯子,站起来说了第一句话:我要走了。 镜昶手里把玩着雕花的酒杯,看着天空朗月疏星道:你不该来的。 我都这样忙不及地从你身边逃跑了,我甚至都没有向你道别。 红衣的姑娘道:以前总听你给我唱大花脸,也见你学花旦,却没想到你竟能唱小生唱得这样好。 镜昶道:分明是你要我学花旦的。你说你在这事上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就喜欢看才子佳人的戏码。 她笑道:那是我喜欢的人,你如何演,都与我无关。 镜昶的笑容慢慢变苦: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那女子的笑意明媚,宛如唇角绽放春花:可这世间从不是谁的喜欢,都可以得到回应。 他低下头,眼中忽而落下一滴泪来,快速、卑微,他声音里都带了微微的哽塞:你千万记得我,是我,而不是别人。 不是把我,再当作别人。 她声音也有了颤抖:你是我不如不遇的倾城之色,我永远都不会忘。 这一场他等候许久的相逢,终究没有相见的机会。 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寂静之中。汪晴初慢慢走到了镜昶面前:你骗我。你这哪里是在等人。 镜昶还坐在地上,看到了汪晴初,想要努力勾出一丝笑意,却没能成功,显得更加苦涩:我不曾骗过你,我的确是在等她来。她是我喜欢了一辈子的姑娘,她若是喜欢上了别人,我必须要先不喜欢她。 汪晴初道:可你分明还喜欢她。 镜昶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小姑娘,你十六岁了,可有喜欢过什么人么? 汪晴初声音闷闷地:有。 镜昶问:他可喜欢你么? 汪晴初揪着自己衣角的手指紧了紧:不。 镜昶道:有些人的缘分,开始在所有故事发生之前。那个姑娘喜欢的人,早在这姑娘出生不久就知道了她,因为早知道这是属于他们的一生,所以哪怕不曾见过,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小姑娘,爱就分先来后到,我来迟了,便没有资格再喜欢她。不是我不给,是她不要。 汪晴初站在皎白月光下问他:我来迟了么?所以没有资格了么?即使我不会喜欢上比你更好的了,你也不会像喜欢她一样喜欢我了么? 镜昶看着她的眼神让她绝望:小丫头,你才多大呀,你懂什么呀? 他说:除了爱情,哪种喜欢,只要你要,我都可以给你。 除了爱情。 这一年汪晴初十六岁,镜昶二十岁。 名伶汪晴初和镜昶因戏结缘,整整十六年,一直到镜昶三十六岁肺病不治身亡,一直到又一个十六年之后汪晴初四十八岁投湖自杀,汪晴初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人。 三个十六年,汪晴初曾经想过,镜昶嫉妒的男子,一辈子都是为了喜欢的姑娘,可她年近半百的一生,也是为了镜昶耗尽。 汪晴初想,自己下辈子如果还能见到镜昶,一定要做第一个来到他面前的人,从此天长地久,再没有别人阻碍的理由。 她还想,如果来世自己可以做个男子,镜昶千万要做个姑娘。她一定勇敢执着,拉着他绝不放弃。 可是,这些都是如果。 她不知道镜昶其实有着神脉,不知道他多年前修改命书时曾为自己留了一手,他轮转过这一生,再走过的所有路,都是向着那个人的方向。 他从来没有像汪晴初想得那般软弱,屈于命运。 可是汪晴初还是爱那一个唱花旦的病弱的镜昶,她还是爱自己扮了花脸粗着嗓音,对那人唱着戏文里才有的珍贵爱意。 那时阳光明媚,春意正浓,是个玩笑的唱腔:大娘子啊,你与不与我走? 镜昶春衫单薄,躺在院子里的软榻上,笑意温软:小相公啊,你千万不要等。 等过了这季春夏秋冬,你怎知,风景如旧处,能否见故人? 他又一次拒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