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洌在兰轩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单独见过玄沧,也没有与他单独地好好说上几句话。 他始终忘不了兰轩死时的样子,也始终忘不了自己体会过的绝望。 玄沧出生之前,他是东海名副其实最优秀的皇子,他拥有超过所有人、甚至是玄沧也比不过的天赋,别人或许需要潜心修炼不知多少年才能升一个仙阶,可是他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些事情。在见过洪荒上的天岁兽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不必专注于修炼,神力自可无比接近。 可是他从来没有以此受到过任何另眼相待或是褒奖。他素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生于无爱之纪,抛却了人情的同时也抛却了所有欲望,权力,力量,他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悠闲自在地享受人世,不受羁绊地活过一年又一年。 然后和别的许多神族一样,他也走出了无爱之纪,可是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在所有人的面前,他依旧还要是那个潇洒悠闲、自在如风的龙太子。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感情,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一场神族最寻常不过的聚会,让他们在长白山巅相遇。空荡的山顶只有他们两个人,剩下的是吹拂不止的清风和苍翠经年的老松。 他喝上了一道不错的茶,却输了一局从未输过的棋。 最后一步,他将黑子捏在手心许久,最终还是没能下在棋盘之上。棋逢对手,比久赢不输有意思的多,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笑说道:“罢了,不必下了,我已输了。” 可是对面的那个人,最后却没有将黑子,下在可以彻底封死他的位置。 宽大的衣袖拂过,棋子散落一地,面前的人对着玄洌微微讶异的脸,表情有一闪而过的遗憾和看轻世事的平淡:“可惜,我也不过是个从来都不能赢的人。” 那个瞬间,为了搅乱一盘棋子的人因为伸手微微前倾了身子,长白山巅的劲风将她一缕发丝吹向了玄洌的脸颊。 然后在发尖碰到玄洌的一瞬间她伸手重新整理了长发,然后站了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本宫先走了。” 脸颊似乎还留有一丝痒痒的感觉,却不知是为什么竟然开始发烫,所有的感觉都开始放大,自由如风的东海五太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感觉却不是兴奋,而是无边无际滔天巨浪般蔓延而来的绝望。 因为他不能忽视她的身份。 作为神族,他们最看重的,无非也就是身份。 他很喜欢轩儿,这个女孩是如此不同,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她,只是到喜欢为止,他没办法更进一步。 他眼睁睁看着轩儿一步一步变成他愈发看不懂的样子,可他不是别人,别人或许会痛心疾首地劝她回头,可他只会一言不发无条件地支持他一切决定。 他认识的轩儿从来都是有想法的,她所做的一切,一定有她的原因。 轩儿曾经对他的纵容有过玩笑,问他是不是爱上她了,他什么也没说,就是轻轻一笑,摇摇头走开。 不过玩笑罢了,不必当真。 可是那时候的轩儿似乎来了兴趣,紧抓着这个玩笑的尾巴接着说了一句:“五哥,幸好你不爱我。” 那一句分不清真假,他也有些不明白兰轩此言的意味,于是干脆由着她,也半真半假道:“是啊,幸好你来得这样晚。” 这样,我才有幸脱离你散发出来的谁都无法拒绝的吸引力,爱上另外一个人。 一个永远不可能和他有任何亲近关系的人。 他喜欢轩儿。他很清楚爱与喜欢原不能对等。他爱她,却喜欢她的女儿。 可是他也有一个可以爱一辈子的人,他也有一颗,可以爱一个人到死的心。 姝予的丧钟响彻三界的时候,直到数够最后一声钟响,他才敢相信心中浮现出来的那个不好的想法,然后掌中一只琉璃花瓶摔碎在地上,开得正盛的花落在地上,花瓣溅落了一地。 他当即冲向了琅山。 人前,他是姝予的忘年之交,进出琅山从来不需特别的通报,虽然也有礼数要守,却和别人到底是不同的。 可是这一次,他连大门都进不去。 他不肯回去,就站在门口等,等够了三天三夜,这才见到轩儿穿着一身火红的宫装,转着手腕上那只红色的玉手镯踱步出来:“五哥在这里久等了。” 他难得没有在一见到兰轩的时候就报以温柔和善的微笑,英俊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我来看看你母亲。” 兰轩的表情无懈可击:“母亲已经下葬遗灵窟了。五哥,你来迟了。” “所以,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很少有人见过东海五太子会这样生气,更没人见过的是,从来因为兰轩才会蕴生的怒火,居然会发泄在兰轩身上。 而这位刚刚上任的良珅宫主面色如常,与从前肆无忌惮的少主模样似乎没变,又似乎已经有了无限的改变。她对着她亲昵地喊着“五哥”的人报以微笑:“五哥,你与我母亲是什么关系?在琅山权力交替的关键时候,你一介外人,凭什么想去内廷?” 是了。 他是什么人,他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她死了一定要与他相见。 凭什么。 三天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喝过一口水,安安静静站成一棵苍松。他站在那里有多寂寞多苍凉,随便谁路过都可以看得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为好友的离去而难过。 可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不曾恨过轩儿。 他一直都记得曾经惨烈的让天界无比惨痛地失去了风无痕的那场神魔大战里,坐在漆黑的森林里对着月光一个人孤独饮酒的噬辞。他当时被她囚禁,而她却只是因为喜欢他罢了。因为爱上姝予,所以知道自己当时拒绝了噬辞,她当时,该有多难过。 噬辞虽然痴傻,可是也会难过的。她死的时候,玄洌却不肯抱一抱她。 他知道痛的滋味。 所以温柔如他,从不愿让别人痛苦。 他愈发珍重守护轩儿,可是还是没能守住。轩儿生前一直苦等的他的弟弟,他曾经衷心祝福的一对璧人,最后竟至那样的地步。 何其可笑! 他知道他的弟弟会是以后的王,会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他知道玄沧不羁潇洒的外表之下热衷政治到了何种地步,他只是没有想到,当初他眼中看到的深情款款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多年来,他不是没有找到过复活兰轩的办法,所缺的最后一样东西却没能得到。 当时他匆忙赶去,却看见玄沧早早到了那里,一身是血,长剑的利刃都已经残破不堪。他一时有些震惊,而玄沧已经转过头来,两只眼睛里暗淡无光,音调也分不清情绪:“没了,没办法了。” 唯一可以复活轩儿的希望,没有了。 他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玄沧也一直在想方设法复活轩儿,可是所有的希望都在此刻终止。 若是旁人来,或许会和玄沧一同沉默,又或许会绝望难过疯狂地发泄出来,可是因为站在玄沧面前的正是玄洌,所以玄沧听到的是一声质问。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么?” 平平淡淡的一声质问,却让玄沧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因为他无法否认,自己来到这里虽然是为了救他的小蛇,可是最终他还是决定扼杀这个希望。 玄沧有多希望她回来,出手的时候,就有多果决。 玄洌看破了玄沧的沉默,瞬间明白了一切。 然后他挥手,两人中间的空地上尘土飞扬,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碎石土砾滚落也没能遮掩的深重痕迹。 一道界限,互不相犯。 “既然如此,你我兄弟,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