霂宁公主出生的那一日,是陈国建国一百一十六年以来最大旱灾持续了八个月之后,国库的米粮撑不过全国半个月的消耗,这时,天却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及时甘霖,下了七日有余。 九国称帝,并世而立,陈国因此番天灾国力大减,这场雨,这场旱灾的结束,不是不让陈帝式欣喜的。 公主的封号,陈帝式定了“霂宁”,名字,定下了“欢”字。他认为国家的好运由这位公主带来,因此对这个女儿格外看重。可他似乎忘了,霂宁是“沉”字辈,霂宁的名字就是沉欢。霂宁稍懂事之后,便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名字。 每每因为姓名烦恼之时,与霂宁一母同胞同为嫡后子女的哥哥总会温柔地抱着她,笑道:“怎会不是个好名字?霂宁,‘沉欢’之意,是要你一辈子沉浸在欢欣快乐之中。” 在一起的时候,他是霂宁的太子哥哥,在外,他是名扬天下的公子澜,是诸国争相与之合作联姻的陈太子,他是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政坛新贵尹沉澜。 九国使者齐聚陈国都城,太子澜和霂宁独处的时候,笑道:“此番聚会,除了各国使臣,还有各国青年才俊,若是有缘,霂宁你的终身也可就此定下。” 霂宁心里狠狠颤了一下。她十六岁了,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不能再肆无忌惮地缠着太子澜。 霂宁倔强道:“我不嫁,我谁也不嫁,我就陪着太子哥哥。” 太子澜笑了,淡淡道:“三年前我出使齐国,齐国的长乐公主,此番也会跟随其兄太子皓一同前来。” 三年前,那个体弱多病在灼灼桃花下苍白脸色的公主,居然用指甲撕裂扯下了他一截衣袖,微喘着气道:“太子澜真是无心之人。” 无心之人。他当时冷冷拂落了肩上的落花,看着花瓣掉落到水里泥里变得肮脏,失去一切在枝头独有的娇软,眼里没有怜悯惋惜的意味,只有满满的冷漠无情。 一个执政者,一个即将为君者,只有对政治和权力才拥有足够的热情。 霂宁问道:“哥哥喜欢她?” 太子澜的思绪收回,应道:“喜欢。” 霂宁又问道:“和对我一样的喜欢么?” 太子澜道:“不一样。” 当权者对权力的热衷,太子澜一眼就能看出,长乐虽然体弱多病,但是是他见过的九国宗室女子中,最优秀的政客。他需要这样的人,志同道合,他们是一类人,所以喜欢。怎么能和对霂宁的喜欢一样,怎么能比得上霂宁? 九国会盟的时候,陈太子澜一个不注意,就得到了齐太子皓和霂宁私交甚笃的消息。 他忙了很久,终于有了空闲。太子澜去看霂宁的时候是在晚上,霂宁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喝了很多酒,整座殿宇都是浓浓的酒气。霂宁想酩酊大醉,眼眶红着,眼神却无比清醒。 霂宁吻了太子澜。 太子澜狠狠抽了霂宁一个耳光,目光中带着厌恶:“尹沉欢,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言罢转身便走。 太子澜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刚走之后,太子皓便从卧房窗户跳了进来。他抱起霂宁,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安置好,那一晚,霂宁破天荒地留下了太子皓,两人什么都没有做,相拥而眠,一夜太平。 世事大抵如此。正如没人知道霂宁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太子澜,甚至没人知道霂宁喜欢太子澜,太子皓自从见到霂宁的第一眼就有了至死不渝的坚定心意。在御花园相遇时,隔着一株粉红色的芍药,他笑道:“不知皓可有幸向霂宁殿下邀约,齐都翡翠芍药花期降至,霂宁殿下可有心一赏?皓,愿奉陪到底。” 奉陪到底,太子皓的承诺,早在第一次见面,便九死不悔。 于是齐太子皓向陈帝式求娶霂宁公主,霂宁没有说话,却也点了头。唯一没有点头的,是太子澜。 他在陈帝式那里扣下了文书,自己去找霂宁。霂宁愣愣地看着自己宫里开着的芍药,冷漠疏远地对从来亲厚的哥哥道:“为什么要嫁给他?真是可笑。皇兄若不是霂宁的长兄,说不定,霂宁也不必做到如此。” 过去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了。太子哥哥变成了皇兄,我变成了霂宁。 她平静道:“皓让我知道,原来可以义无反顾倾尽此生爱我的,并不只有父皇和皇兄。” 还有,太子皓,变成了皓。 于是,联姻达成。 霂宁去齐之前,长乐嫁给了太子澜,凤冠霞帔,端庄典雅,目中的光色,散发的气场,没有配不上太子澜的。 霂宁和亲离开,按着规矩,上合光山顶,对着故城故乡故宫永别。她上前一步,静静看了半晌,纵身就跳了下去。 太子皓扑了上去,却没能抓住。 向来一身风华的太子皓落了泪。他想到自己此生所有的真心都被辜负,难过不已,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排解。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为心上人流泪,所以他在崖边凝滞了不久,便站起身来,刹那间云淡风轻。 他扯下喜服,里面是一身白色劲装。 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真的娶到霂宁。 芍药,别名将离。齐都翡翠芍药之约,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他怎么不知道霂宁心爱太子澜?此事除了霂宁自己,世上若还有人知道,那也只有他了。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自己却难受。 爱的人不爱他。 霂宁跳崖前驻足的地方,往远处看过去,有什么,不过是太子东宫。 没人发现罢了。 联姻失败,齐国陈国的联盟却没有被破坏。那长乐公主远嫁来陈,和太子澜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缱绻恩爱无人能及,没有陈太子妃,指不定两国会因为一个公主闹多少风云。 公主的作用就是这样的。哪怕出阁前再不受重视,在两国关系紧张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候,也必须站出来孤身一人为自己的国家争辩,为自己的国家换取和平;而生前哪怕再如何受宠,若是阻碍了祖国的长远发展,连隆重的厚葬也没有。 公主对于一个国家永远是可有可无的。重要时可敌千钧,轻薄时贱如浮土。 所以,霂宁死得无声无息风平浪静,她想让太子澜重视她一下,却终究做不到。 可太子皓即位之后和太子澜争了一辈子,他的皇后出身平民,只是长得有九分像霂宁。即位后的陈帝澜,却是好像再也记不起自己有一个胞妹霂宁。 可他记不记得起,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 到底记不记得呢?陈帝澜的皇陵建造起来,他二十六岁即位,六十年指点江山宏图霸业,最终埋骨在合光青山。听闻那里死过一位陈国的公主,尸骨无存。 尹沉澜来到阴间的时候,在一派阴阴恻恻里,倍感绝望。 他渴望着死在合光山,可以遇见他那个阴阳相隔了多年不曾再见的小妹,可是他的鬼魂绕了合光山一圈,飘荡过合光山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尹沉欢的踪影。 他不再是尊贵的人间帝王,他还想再逗留,可是前来的鬼使看多了凡人生前心愿未了死不瞑目的故事,不由分说将沉重冰冷的镣铐戴在他身上,将他带到了阴间。 入阴间地府门,三生路长长,他每走一步,前尘的往事便记起一分,终于走到不知今夕何年来到忘川河畔,鬼使将他一推,道:“过了奈何桥向孟婆讨碗汤喝,速速往生去罢。” 他踉跄了一步,一脚踩在奈何桥上,忘川的河水遥迢不息,河中不得超生的鬼魂声音凄厉,他脑海中那一抹鲜艳的身影,刹那间模糊不堪。 他瞬间退了回来。 有时候他还记得那些前尘,上古各位创世神尊还在,鸿蒙初辟,天地尚未完全清明透彻,万物皆在无爱之纪,天不老,地不荒,万物永世长存,他被弋翟从漫长枯寂的沉睡之中唤醒,两个人腾云驾雾跨越三界大好河山,少年意气飞扬,天下尽在眼底。 有时候他只记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表面风光前程大好的龙族嫡长子,他少年得志,受同道诸神青眼艳羡,世家子弟一处四海征讨玩乐,天下海域无不臣服,可他爱上了一个女子,一个永远不能得到的女子,一个不爱他的女子,他心里一清二楚,却还是为她献上生命。 有时候他什么都记不得了,晃晃荡荡,不知道该向哪里去,他听别的鬼魂说人死了要去六道投胎,可他连要去哪里投胎都忘了,忘川汩汩,奈何桥又在何方度化众人?他随着要去投胎的鬼魂来到孟婆面前,接过汤碗又打碎了,仓皇地逃下奈何桥,汤碗中气息拂面而来的时候,无尽轮回的痛苦侵入四肢百骸。他受过很多次轮回的痛苦,他不是不能忍受,他只是不想这样快便再要承受一次。 做神仙的时候,岁月绵长,云卷云舒,风和日丽,时间在一派温柔里漫漫逝去,百年千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一朝花开花落。可是凡人生命短暂,生老病死万般蹉跎苦痛,一样逃脱不得,几十年时光短暂如须臾,生时美事一一皆可忘却,只记得死后度越轮回痛彻心扉。 时间久了,他站在忘川河边,看着不可超生的鬼魂被困在水底,绝望地伸出手来却什么也抓不到,想,这世间如此,跳下去算了。 “跳啊,跳下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