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的是一个微微有些低哑的嗓音，莫名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风情。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一身缇色衣衫的女子，那衣衫剪裁极为独特，行走间露出女子一双修长而纤细的玉腿，足踝处精致纤细。　　她一双狭长凤眼，眼尾随着飞扬的黛眉高高挑起，带起一身浑然天成的媚色，红唇勾起的笑意邪气无比，却微微带了些天真的稚气，矛盾地混杂在一起，成一道独特的美景。　　她头上的银簪子雕刻精致，簪子上是不知名的花朵，艳丽绝美，腰间的银铃也是这样的花朵形状，行走间叮当作响，像清澈的泉水游走青山。　　他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重复着喃喃了一句：“跳下去？”　　“对，”女子笑意盈盈，宛如夏花之绚烂，“跳下去。”　　意识来来回回，记忆模糊复清晰，他蹙着眉头，犹豫着问了一句：“倾城之色？你是不是倾城？”　　女子有些诧异，没想到他此时生机薄弱，死意萌生，意识不复清明之时，居然还能隐约记起她来，于是一笑道：“是，九殿下，我是倾城，你在轩姐姐面前曾对着我这张脸出了神，就好像狠狠打了她的脸一样。”　　他想起来了，那一天他看见倾城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兰轩的小心思。他知道她在试探他，他也想要试探她，他想要知道她是不是在对他做戏。他露出惊艳之色，夸了倾城几句，却见兰轩面色似假非真，演戏到这般地步，演到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也可算得上用心了罢？　　于是他对着她，缴械投降。　　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是她的近卫，你在这里，那是不是表示她……　　“你是不是觉得，是轩姐姐派我来这里看看你的？”倾城唇边的笑意变得讥诮而森凉，看在他眼里，不会冻彻骨肉冰寒肺腑，是像覆了浅浅一层薄雪一样触手间感受到的森森的凉，“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怎么对付你的，怎么样，身为尹沉澜的这一生，是我给你重新写下的命书，你感受如何？”　　身居高位兄妹不伦，他对自己妹妹的那些龌龊的心思，都只能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地被他狼狈地藏在锦绣光鲜的那一副好皮囊下，他到死都不敢说出来。　　她去天机阁，在司命神君的眼皮子底下偷出了他的命书，把他的锦绣帝王业改得暗藏阴浊，让他一生都不敢再直面他心爱的人，让他一生都看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得到幸福。她看着他这样令人作呕的一生，心中无比痛快。　　哪怕她在兰轩醒来时生生受了一巴掌，被她种下噬骨咒流放，逐出琅山。　　哪怕她骂她，是个“不男不女的腌臜东西”。　　她过得惨淡不要紧，她要为了那个人，要为了那个人的深情，把他拉下地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同归于尽有谁不会。　　他听着她这话，缓缓绽开一个笑意来，身形笔直如苍松翠竹，一身狼狈，却好像还是当年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模样：“你原先只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喜欢我的模样，我便知道你心思不纯，如今看来，难怪小蛇那样厌恶你。”　　他从河边走了上来，离开了那深不见底的忘川，离开了那些绝望不止的鬼魂，错开倾城向奈何桥上走去：“你以为你改一纸命书，就能翻天？修改命书是不赦之罪，你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你已经没有别的机会和办法了。”　　他仰头喝下那碗热汤，看着孟婆浑浊老眼里的阴翳，微微笑了一笑，转身走进了轮回道。一步一步间，往事尽如云烟消散。　　一切都忘记了，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他什么都不懂，只是等待着下一世降临。　　一片黑暗里他忘记了一切，终于见到光明的时候，他被一个人温柔地抱在怀里孕育，那个人对一个方向招了招手，轻声道：“雪旸，你来抱一抱孩子。”　　他微微一偏头，便是一片红色旖旎的裙角，来人笑意盈盈，眉眼精致，右眼下一颗泪痣恰到好处，分明动人。　　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好像总是会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瞬间心动。　　玄沧睁开眼，看着四周，微微呼出一口气。　　四方水君御神龙将的府邸坐落在一片环境绝佳的海域，没有任何人可以近前叨扰，所以华美府中安安静静，一切动静，尽在耳中。　　房门推开，一个穿着白衣白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适合穿白，衣裙上绣制的精美芙蓉花也与她相得益彰。只是这一身白却与一贯穿白的玄沧的衣衫颜色有了不同，是玄沧特意吩咐过，不让制衣局给她用自己惯用的那种白色。　　他不能与别的女子穿这样相似的颜色，小蛇若是知道，会生气的。　　多年以前年纪尚幼的兰轩，就是因为见到了这个女子，与他闹了几百年别扭，直到她六百岁上天庭赴宴时，都不与他有半分好言。那时候……她倒是愿意和符痕一处喝茶聊天。　　若不是那次，他还不知道，素来不问世事的卿弥君，竟还对他家小蛇有了兴趣。　　白衣女子端了茶盏来，看玄沧接过喝了一口，问道：“白芙给殿下更衣？”　　玄沧淡淡嗯了一声，把茶盏放回白芙手中的托盘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白芙一时间没听出玄沧的意思，于是微微一怔。就这一怔之间，玄沧下了榻，走到屏风之后开始慢悠悠地穿衣，平静的嗓音从精致的山水屏风之后传出来，声音不大，却如惊雷砸在耳边，让白芙不得不听话畏惧。　　“我早说过你不用来伺候我的起居，莫要因为我去久了，此番回来就不记得了以前给你定下的规矩。你就留在你那所小院里，不必做什么事，我不会亏待你。”　　多年以前，凡人无知冲撞天神，天帝降下旨意，各处龙族子弟接旨返回封地翻云覆雨，各处水域水量大增，人间多处犯了水灾。多有无知之人，向水神河神进献女子，愿平祸端。　　白芙，就是络水水域，被捆绑住手脚塞住口鼻扔下来的那个女子。　　原本这样的事，身为龙族弟子，玄沧屡见不鲜。凡人命数如此，神人大多不闻不问。那一日不过是因为兰轩来陪玄沧说了半日话，让玄沧在繁忙公务里轻松了片刻，心情大好，玄沧才会多此一举，救下了白芙，给她脱了人籍，渡了些修为让她做了个小仙。　　白芙原本以为自己必死，醒来之后知道自己被龙太子所救，心中感念万分，抚摸着自己火红嫁衣上细致的芙蓉花求见这位龙太子。　　她等了很多天，才等到玄沧同意见她。她怀揣着满腔感激去见他，他对她的第一句话却是：“把你这身衣服换下来，你穿红色不合适。”　　她咬唇嗫嚅着说：“这是小女的嫁衣。”　　座上龙太子看不出她的女儿情态，冷漠道：“人间你是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安心住着，没人敢动你。你不要穿这身嫁衣了，我叫人给你重新拿。我不会娶你的，婚嫁之事，你不必再想了。”　　她是为了嫁给他才送了命，他救下她，却不娶她。　　他让人带她去制衣，绣娘拿着一堆布料小样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她想了想座上龙太子一身雪白，细看了看，指了指其中一个颜色。　　衣服做好，她细细装扮了，厨房里做了糕饼点心，捧了去见玄沧，却见到玄沧揽着一个红衣女子走了进来。　　难怪呢，他不让她穿红色。　　原来有人穿了红色。　　那红衣女指着她问玄沧，玄沧便认真仔细讲明了她的来历，她以为是玄沧看重她，抬头看见了玄沧的眼神，才知道他是怕那女子误会。　　她看向了那红衣女，她不怕她，但是如今她势微，自然要做出一副柔弱无辜的模样来博取好感与同情。　　那红衣女冷笑了笑，道：“哦，是嫁给你做妃子的呀，难怪呢，这一身白衣裳，不知道的以为是给自己穿丧，知道的，才见得你们两个是浑然天成天生一对呢。”　　那红衣女走出了络水再没有回来过，玄沧却下了两道口谕。　　第一道给制衣坊，从此任何人再也没能穿上与玄沧一样的一袭白衣。　　第二道给白芙：“你不用在我身边伺候，回你的小院子里，好好享清福罢。”　　她本以为，那人身死，他重归神位，她终于可以悄悄地站在他身边，让他看见自己，然后自己就可以和他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　　可是，一切还是没有变。　　白芙咬咬唇，低声答了一声“是。”　　门外霍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三下敲门声快速得形同虚设，玄沧的近卫青刃一把推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恨不能飞到玄沧身前，抱拳行礼的姿势还没做完，话已说了出来。　　“琅山良珅宫主今早复生了，现就在琅山钰馥宫！”　　白芙一惊，霍然抬起头来看向青刃。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早就已经死了么？！怎么会复生了？怎么能复生了？　　她仓皇地看向玄沧，可是方才一阵白影闪过，青刃追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里，早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